柳钰一下爬了起来:“我靠,我还说再坚持一年就不用受罪了呢,要是真的我不是还得多上一年?”
柳侠关注的重点和柳钰不太一样:“可别是真的,那咱不是每个人都要多掏一年的学费?咱几个加起来好几块呢!”
柳凌波澜不惊:“不可能的,幺儿你们不用发愁,你们想想,如果改成三年,那得要多添多少老师啊,咱有吗?”
几个人想了想,也是,望宁公社就这一所高中,老师都不够,教柳凌他们物理的老师都六十多了,一个人教高二全部四个班的物理。
柳侠的地理老师也是个老头,个子特别矮,还没有班上比较高的几个男生高,老头儿每次上课都只念书或者空口说,极少往黑板上写字,老但头儿有个让学生非常喜欢的特点,就是从不拖堂,哪怕就剩一句话,下课的钟声一响,夹起书本就走。
后来他们听说,老头儿的右臂在前些年被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给打断了,没办法太抬高;那个学生还把老头儿借给他的几本外国小说上缴,老头儿在监狱住了十三年,来教他们之前的两年才从监狱里出来。
学校可能要增加年头的事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对家里大人保持了沉默。
星期天晌午头上,柳海用在院子晒的一大木盆水洗了个澡,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带着一瓶腌酱、柳钰背着他的书包,柳侠背着猫儿,几个人送柳海去学校。
路上他们互相提问英语单词,这是让几个人都头疼的一门功课,嘻嘻哈哈中,总能把他们觉得最不好记的那个单词合力记起来,然后一起大声的把字母一个一个背出来,再大声把单词吼几遍,这样记下来的单词他们通常都不会忘。
他们把柳海送到上窑坡上,然后看着他走的越来越远,最后看不见人影了,几个人再转回来。
柳侠现在天气好的时候也总是晒一大木盆水,觉得不够热就再烧一锅水添进去,半下午趁太阳还好,他就在院子里脱光了,和猫儿一起坐在盆里洗澡,猫儿特别喜欢这件事,每次水都凉了还不肯出来,柳侠给他抱出来的时候他就拼命的拽着盆沿嗷嗷叫。
猫儿还对柳侠的肚脐眼和旁边那条弯弯曲曲的伤疤感兴趣,每次洗澡就坚持不懈的对着那里好奇,抠抠摸摸,然后看看自己的,似乎在研究为什么俩人的会不一样。
有人的时候,柳侠会想办法转移猫儿的注意力,不让他好奇自己的那条伤疤,他希望大家都忘记那条伤疤,他知道家里人心里都会把那条伤疤和猫儿联系在一起。
柳侠这么爱带着猫儿洗澡,是因为听柳海说他们学校高二有好多住宿的学生得了疥疮,学校对这事很重视,请了医院的人去给看,医院的人说是因为寝室经常不通风,太潮了,说被褥要经常晒,寝室要经常开窗让空气对流,保持室内空气新鲜,学生要经常洗澡,这样就不容易生疥疮了。
柳侠觉得自己家窑洞也有点潮,而且根本不可能开窗让空气对流,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多洗澡了,冬天的时候太冷,没法洗澡,柳侠就想趁现在天气还可以,多给猫儿洗几回,把冬天的给赶出来。
秋假的第六天,柳凌和柳钰又带回了一个北京来的包裹,比上一次的大很多,一家人兴奋的在灯下拆开看,里面有几本柳侠他们需要的参考资料,但大部分都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也没有想到的书:《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欧也妮.葛朗台》,《悲惨世界》,《鲁宾逊漂流记》,《契科夫短篇小说选》。
柳凌和柳钰还记得曾广同讲过的很多故事,翻了几本书,他们才知道那些让他们觉得或向往或笑的不行的故事从哪里来,吝啬的老头儿原来叫葛朗台;勇敢坚韧的男人原来叫鲁滨逊,那个不停的打自己嘴巴的不要脸家伙原来叫奥楚蔑洛夫……,
柳钰霸占了《林海雪原》。
柳凌第一次放开课本,写完作业就抱着《鲁滨逊漂流记》。
柳海则一头扎进了《青春之歌》里:他们班有人拿了一本前后都确几十页的《青春之歌》,班里同学痴迷到上课偷偷用课本挡着看,柳海一直好奇这是怎样一本书,有那样吸引人的力量。
现在,他有了一本全新的,怎么能不激动?
柳魁两口子下地后或做完家务,就是一起看那本《契科夫短篇小说选》,有时候还念给柳长青和孙嫦娥听,孙嫦娥感叹:“原来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那个啥洛夫,不就是咱们这里说的自己吐地上的东西自己舔起来嘛!”
柳侠则喜欢上了《悲惨世界》;
柳侠后来一直都不明白,他当初十二三岁的年龄,为什么竟然会喜欢看《悲惨世界》那样让很多人觉得乏味冗长的书。
他想了好多年的结果是:他被随手翻到的那一页上的内容给吓住了,产生了巨大的疑惑或者说恐惧,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一口洁白的牙齿会被拔掉卖成钱,柳侠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是先跑到挂在窑洞口的裂成七八块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牙,然后把猫儿的嘴巴掰开仔细看了看他的一口小白牙,最后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多挣钱,保住自己和猫儿的牙。
至于家里其他人的牙,柳侠相信,就凭他伯和他大哥,也没人敢打他家人牙的主意。
柳侠的作业已经在两天时间内全部完成,他现在每天就是在明媚的秋日阳光里背着猫儿找一棵柿树或梨树爬上去,靠在一枝结实舒服的树杈上看书。
猫儿已经快两岁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乖乖的在怀里坐一晌不动,他喜欢柳侠跟他说话,背着他不停地爬树,柳侠为了不让自己因为看书冷落了猫儿,就读书给他。
他知道猫儿听不懂,其实雨果著作中大段的议论和评述柳侠许多也看不懂,或者说懵懵懂懂,但他还是很喜欢,他喜欢那种很长的句子,喜欢雨果叙述的方式,那是一种和他以前熟悉的课文中的叙述方式完全不同的感觉。
猫儿肯定是完全听不懂大文豪那深刻理性的文字的,但他喜欢小叔一直和他说话,这就可以了,柳侠可以一口气读一个多小时,然后扶着猫儿,俩人并排站在树枝上比谁尿的远,再在山坡沟沿上找熟透的枸杞子当零食吃,再摘俩梨子解渴,接着俩人继续读书听书。
开始几天孙嫦娥对柳侠每天钻进大部头里连吃饭都能忘有点生气,不过柳长青和柳魁、秀梅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柳魁说:“曾大伯特意寄过来的书,多读点肯定有好处,只要别把眼累坏就中,听说现在望宁高中好些学生都近视了,带个眼镜,眼镜一去眼泡就跟金鱼一样,吓人的慌。”
柳侠现在每天固定的事除了一天三次到关家窑给猫儿挤牛奶和煮牛奶,就是和猫儿一起看书。
从柳魁说了那话,柳侠偶尔给猫儿煮奶的差事也没了,每次都是孙嫦娥煮好了站在院子里吆喝,柳侠才从冉.阿让的悲惨世界中还魂。
他无法相信有那样一个残忍的国度,会因为一块面包让人住十九年监狱,他觉得米里哀主教是最善良的人,他很想知道银质的餐具是什么样子的,也想知道,面包和馍有什么不一样,他替冉.阿让感到憋屈窝囊,奇怪他为什么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沙威那个坏蛋……
读着《悲惨世界》,柳侠忽然觉得,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还不是最差劲的,原来还有比贫穷坏许多倍的事情,原来——自己竟然比很多人都幸福无数倍。
开学的前两天 ,他跟猫儿因为贪吃轰柿拉了肚子,不过经过一个晚上的酣睡,俩人就都不治而愈了。
第19章
柳侠到他过十二岁生日那天正好把那几本《悲惨世界 》看完,他急得百爪挠心,因为这书居然没完。
柳侠其实有点害怕看后面的结局,他从来不知道看一本小说居然能让人如此纠结,他知道冉.阿让如果想让珂赛特幸福,他自己就要孤独的生活,这是柳侠真心不能接受的,但他也有点害怕马吕斯死,如果马吕斯死了,珂赛特肯定不会幸福,珂赛特不幸福,冉.阿让便也不幸福……啊啊啊,这可怎么办啊……
柳侠让柳海去荣泽的新华书店看看那里有没有卖《悲惨世界》的,如果有,让柳海装作要买的样子,翻到最后看看结局。
柳海过了两个星期才有时间去新华书店,结果人家女售货员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本书。
柳侠第一次自己给曾广同写了信,信里问他冉.阿让的结局。
两星期后曾广同的信回来了,先把柳侠的字给好好夸了一番,说和他伯柳长青跟大哥柳魁的字相比,柳侠的字另有一番不同的风骨。
信的最后,曾广同说:“这本书的最后一卷一出来我会第一个去买了寄给你,我觉得期待的过程也很有意思,所以,小柳侠,乖乖的等着吧。”
柳侠肯定只有乖乖等着这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他可没想到,他这一等居然就是两年多。
温暖的堂屋窑洞里,宽大的炕前,柳侠、柳凌、柳钰一字排开,坐姿端正,枕肘提腕,一人面前一张新报纸、一方青石砚、一本摊开的书帖,三人神情专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帖子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