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青从秦悦睡着的榻上站起身,走到秦霄面前坐下,一动不动看着他,他的头发、衣服,仍是湿的,脸上也不见血色,唇色更是被冻得乌青,整个人虽倔强地挺坐着,却仍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彷徨脆弱。
看到这样的他,她心里的那点怨怪瞬间就没有了,她没办法怪他,哪怕他伤了自己的丈夫,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生下、却没有时时刻刻伴在他身旁照顾的孩子。不由自主地,她缓缓抬起手,纤细而略带颤抖的手指触上他的额头、他额上的湿发。
秦霄不知她态度为何转变,不知她此时此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就像他不知道秦悦当时的举动一样,只是,他以为自己会移开身体,可他却没有。
她的手,是温暖的,只是指尖上的一点触碰,却让他感觉到了那浓浓的温暖;她的动作是轻柔的,像多年前他生病,她在床畔照看,轻抚他的额头脸颊一样;她的眼睛红红着,带着未干的泪光,眸中透着深切的爱怜,像一个母亲一样,而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眼中又漫出了两行泪。
“霄儿……”她轻轻道:“对于我,你觉得我仅仅是你的叔祖母么?或者你以为,我对你的嘘寒问暖只是作戏,只是为了帮秦悦麻痹你?”
不,当然不是。秦霄在心里如此回应着,只是依然保持沉默,他并没有说出来。
郁青青接着道:“其实你叫我什么我都是不满意的,叫我叔祖母,叫我王妃,我都不喜欢,因为我们的关系明明不是这样浅,我还记得当初怀下你,我知道该打下你,可我就是狠不下心,你才那么一点,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我却已经能强烈地感觉到你。那一段时间,其实日子并不好过,可因为有你,我却总能有安慰,无论我是开心还是痛苦,是明郎还是迷茫,你总是陪在我身边的,好几次意外,直到我摔倒早产,你都险些出事,我怕得要命,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你,好不容易你平安出生,却又被抱走,那是我最惨痛的记忆,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去回忆……”
听着她的话,秦霄早已惊愕,甚至糊涂,好久才艰涩地开口:“王……王妃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你是我亲生母亲?”
“不错。”郁青青肯定道:“我是你亲生母亲,而你的亲生父亲,当然也不是驾崩的先皇秦煜,而是现在躺在你面前的秦悦,所以他不会伤害你,不会篡夺你的皇位,相反,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他要皇位,十六年前在先皇驾崩时他就会坐上皇位,而不是等到现在。”
“这……这怎么可能?”秦霄竟然有些茫然地笑了起来:“王妃,你是在说笑吧,我明明就是父皇与之前端王妃的孩子,这是普天皆知的事实,怎么会,怎么会……”
“那你应该也知道,姚舜英在做端王妃之前是睿王妃吧,她在做端王妃之后七个月就生下你,虽是早产,但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不是早产三个月,而是两个月,睿王妃在做端王妃之前就已怀孕,而端王身体有疾,根本就不会有孩子。”
“胡说八道!”秦霄突然站了起来,冷声道:“这怎么可能,我的生父明明就是我父皇,怎么会是秦悦!而且你自己的逻辑也不通,一边说我是你的孩子,一边又说我是端王妃的孩子,我母亲早就亡故了,难道你是她附体不成!”
“不错,我就是她附体。”郁青青缓声道:“我知道这难以相信,但你听我慢慢说,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就算有不可思议的事,你也不要急于怀疑,听我说完。”
榻上,秦悦安静地躺着,而里侧的床上,沐晗早已睁开了双眼。
只是淋了雨,只是着了凉,她其实早已醒来。只是醒来时,大夫正在另一旁急救秦悦,她一眼见到自己父亲满身是血的样子,顿时就惊骇住,只觉得自己又是做了一场梦。
而当时,秦霄就站在一旁,也有人追问他王爷伤势的来由,他没有作声,但从他的神情上,她就猜到了真相。
她躺在床上,不敢起身去看伤重的父亲,也不知要怎样去责问动手的他,更不知道接下来的情形如何收场。未来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不想去看。她躺在床上,任泪水流着,就那样一直躺一直躺,期待着自己能睡着,期待着再次醒来发觉之前的一切真的只是梦。
可她一直没有睡着。父亲被处理好伤口后一直躺在榻上,皇上一直静坐在旁边,她也一直躺在床上不肯睁眼。后来,娘过来了,再后来,她竟听到了娘的一番话。
不只皇上不敢相信,连她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大致说完之前的所有经过,郁青青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你母亲的事虽然一时难以置信,但秦悦是你父亲却是很合情理的。当初就有人这样怀疑,只是因为那时的端王承认着孩子,所以没有人去说,也没有什么证据。但端王的承认,只是为了掩饰他身体有疾的实情。
当年的事,证人虽少,却也不是一个也没有,有玉清观的观主琅轩道长,有你之前就见过的采萍,还有当时给我看诊的大夫。而且你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姚舜英死后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谁也查不到我的过去,这之前,我这个人从来没出现在秦悦面前,可他却娶了我做王妃,且一点也没有怀念当年姚舜英的迹象,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秦霄久久地看着她,那样的表情,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久久,他才问出一句话:“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因为你的父亲,也就是秦悦,他想把你培养成真正的帝王。”郁青青回道:“你应当知道他的经历,他在做皇子时,是最受自己父皇宠爱的一个,所有皇子公主的名字都是大臣们一起选的极其高雅的字,只有他的名字是一个‘悦’字,因为对于他的出生,皇上只能用‘喜悦’来形容。
他自然多才,自然博学,可是在皇上驾崩,危机来临时他没有任何应对的能力,很快就被自己的二哥夺去皇位,将他放逐边疆。他真正的成长,从那时候才开始。能从边疆回来,有他的努力,当然也有他的幸运,他不知道这样的幸运,会不会再被他的孩子碰上。如果他也像他的父皇一样离开,那时候他一直养尊处优的孩子该怎么办呢?所以他没有告诉你他是你父亲,甚至他有意的专横,有意的跋扈,你以为像他那样聪明的人不会明白幼帝长大就没有他的安稳吗?可他仍然处处压制你,不把你当君王看,似乎从来没打算过以后一样,他为的,只是要告诉你他这个摄政王可能对你取而代之。这样你才会紧张,才会有自己的谋划,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因为四个字:‘生于忧患’。”
秦霄沉默着,犹豫着,纠结着,没有人知道秦悦是怎么伤的,只有他知道,前一刻,自己还想杀他,后一刻,他却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
不是没有想过他假装、苦情计的可能,只是那完全没有必要。如果秦悦想篡位自立,或者,仅仅是想保自己平安,他一定不会去管,就让皇帝去死,就让皇帝出现意外,依秦悦如今的势力,登基为帝完全不成问题,放眼整个皇室,甚至没有身份合适的人来坐这皇位。
“霄儿……”郁青青柔声道:“你知道,我的针线不好,我从不替人做衣服鞋子的,连王爷,连晗儿晞儿都很少有过,我只给你做,因为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尽管我能天天往宫里跑,可我依然觉得少。你父亲,两年前他碰到个十分难见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让那工匠给你做了把弓,他又想把弓亲自给你, 又不想让你猜到什么,所以一直把那弓放在了自己房里,结果两年过去了,你长得这么高了,力气也大了很多,那弓早就不合适了……”
秦霄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到门口,倏地拉开门。
“啊——”一直伏在门上的沐晞触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抬起头时,秦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夜中。
她茫然地看看外黑的漆黑,又看看里面烛光中含了泪光的郁青青,爬起身来,缓缓走到她身旁。一边拿出手帕递给她,一边问道:“娘,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小霄子他……其实是我的哥哥?同父异母……不,同父同母?”
郁青青擦了擦泪,转过身重新来到睡榻旁坐下,看着榻上的秦悦叹了声气:“当然是真的,早知道事情变成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瞒。”
沐晞蹲下身来,与郁青青一起看着秦悦,好一会儿,说道:“娘,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爹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半夜,秦霄依然站在黑夜中的树下。
雨已经停下,雷声也停了,四处一片寂静,身上的衣服似乎也被身体烘得不那么湿了,只是偶尔风过来,会将树上的雨点摇到他身上,浸得脖子透凉。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过来,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沐晞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睡会儿?”
她的脚步倒没这样温柔过,秦霄想,人却依然沉默。
沐晞转到他面前,在黑夜里就着些许微弱的灯光看他,“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娘说的话,呃……其实我是相信的,很快我就相信了,因为我觉得娘真的是对你很好,以前我还以为她是喜欢儿子,自己又没儿子,所以才喜欢你呢,没想到你真是她的儿子!娘说的那把弓,我也是看到过的,当时我还说这弓放着爹也不用,不如让我拿去给你算了,爹还不干,没想到他是想自己给。”
秦霄不回话,她继续道:“而且,还有,就是感觉。我从小和你一起玩,其实我家周围还有别的孩子,宫里也还有陈苏玉,可我就是最喜欢你,尽管你很闷,有的时候还说我。在我心里,爹,娘,姐姐,还有你,这几个就是我的亲人了,所以在听到娘说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的时候我虽然有点意外,但却很快就能接受的,我早就把你当最亲的人了。”
想了想,她突然道:“对了,我爹以前还说他两次看见娘难产,不想看见第三次,我还觉得奇怪问他我是不是有个夭折的哥哥或者是姐姐呢,没想到他还真有个儿子,就说,他怎么可能不要个儿子呢,原来是早就有了!”
秦霄的心开始慢慢变得温暖起来,甚至在这一刻有些想笑的冲动。沐晞呀,曾经还让沐晗怀疑让他有男女之情的沐晞,他一直就觉得,她像他的妹妹的,也曾想,如果她不是睿王府的人,而是个公主,是他的妹妹,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让她能一辈子那么无忧无虑。
他的身世,虽然让人意外,让人惊讶,但是却并不突兀,并不那么难以接受,他在这里站了不知道多久,心里也不知想了多少,却没有一刻想的是马上去找那些证人来求证,因为从一开始,他似乎就是相信了的。
“小霄子,你说句话呀……”面对一直沉默的他,沐晞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嘟了唇摇晃起来:“你这么不愿意做我们家的人吗?还是你觉得我爹没有那个先皇好?他最后都把娘杀了……”说着,沐晞自己就皱起眉来,“这话说着怎么那么别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