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说得毫无波动,播放录音似的重复地说,不仅是在房间里面,好像整栋建筑都传遍了,甚至产生了回声。陆汀踉跄推门而出,包厢外的大厅仅在视线范围内就有五块光屏,显示的全都是那行白字,所有食客都哗然地瞧着,再往窗外看,路过飞船窗户上的显示屏、大厦侧壁的巨型广告牌,甚至原来用以投影与大厦等高的虚拟伴侣广告的区域……极目远望,只要是有显示功能的地方,隔着茫茫放射尘埃,都能看到黑底白字,三个单词。
好像全世界都被这“一个骗局”所填满。
何振声也坐不住了,他听到方才那公告重复了三遍,终于换了台词:“接下来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
“我会等。”那人又说,“但不会太久。”
何振声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字正腔圆的英式英文发音,这种放足了耐心,却让人怀疑他是嫌你太蠢怕你听不懂的口气,还有那平静如机器的态度,即便有过变声处理,对他来说还是太好认了。
他走出包厢虚掩的门,看到陆汀就在不远处的走廊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短暂的失控已经停止了,光屏们纷纷闪动几下,又各自播起电影广告社会新闻,好像刚才是一场幻梦,唯有议论的嗡鸣和骚动在餐桌间翻滚,算是某种痕迹。可陆汀仍如石化,失魂落魄地死盯着那块变成可口可乐的广告牌,连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脸都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双目大大地睁着,明明干燥得起了红血丝,原本颜色洁净的眼白都熬得发黄,他的眼眶早就涌不出任何了,何振声却觉得这表情便是泪流满面。
第44章
“能给我支烟吗?”陆汀忽然问。
何振声把自己烟盒递给他,黑色七星,还剩下小半包,空隙里塞着一小盒火柴。陆汀的手正在隐隐发抖,因此他掏烟、咬烟嘴、点火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并不容易,等他吸出白色的烟雾,那烟盒已经被他捏扁了一个角。
“送你了。”何振声插起口袋,兀自往包厢回。
陆汀跟在他身后,用力把门关上,又用力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盯着恢复新闻播报的光屏一言不发,这种烟实在太烈,他的额头已经被呛出青筋。
何振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喂,放松点。”
“你都看到了吧?”陆汀灌了两口红茶,把香烟嗤啦一声按进茶杯,“我敢保证,全都城刚才都被攻陷了!”
“是全世界,”何振声抬起眼,把平板冲着陆汀举起,爆炸的社交网络呈现其中,文字、图片、视频,几乎都在议论这同一件事,“从巴西高原到印尼群岛,邓莫迟大概调用了每一块还在工作的屏幕,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反正他做到了,就算要把所有通讯卫星都黑成自己的,他也做到了,”陆汀重新点了一支烟,“一个骗局,你猜得到吗?”
何振声微笑不语。
“这是战书,”陆汀开始咳嗽,眼中却透出狂喜,“是对我爸?对整个联邦政府?”
“看来你很希望出现一个挑战权威的人,”何振声低着头,抿起气泡酒,“虽然你自己也属于权威的一部分。”
“我希望找到真相。老大从来不脑子一热就行动,他发起挑战,一定是已经找到了证据。”
“关于什么的证据?”
陆汀愣了愣:“关于一些,我不敢乱猜的,有很大问题的。”
何振声安静了一会儿,最后的日头已经落下,乳白掺灰的浓雾填满vani外的世界,模糊了空间的维度,让人错觉自己身处一个密封鱼缸,正慢慢沉入海沙腾起的海底。
半晌,当陆汀寻求平静似的抽完第四支烟,何振声放下空酒杯,突然开口:“对邓莫迟这个人我了解不多,但正像你说的,我认识得早,可能会知道一些你错过的事,时间再久我可能就忘了。现在看来,的确应该告诉你。”
“谢谢。”陆汀抬起眼睫,蓄在眼睑下的阴影随之散去。
“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不是地球人,”忽略陆汀脸上细微的诧异,何振声继续道,“到现在这个猜测也没有被我排除。当时我和逃生飞行器一起掉到第四区的垃圾山上,意识没有完全丢失,我知道自己外面那个铁壳起了大火,是大气摩擦促燃的、必定会起的火。可有人冒着大火把我弄了出来,还用那把电弧刀锯断了我被压碎的胳膊。”
“你是说,他不怕高温?”
“哈哈,何止如此,他和我说他碰火会疼,但皮肤上一点烧伤都没有,”何振声笑了笑,“还有后来,我醒了,自杀失败,就想去杀掉救我的人——等等,我说到这段你不会和我打起来吧?”
“……”陆汀抱起双臂。
“你放宽心,自己做的蠢事我也想快点说完,”何振声的神情陡然严肃了不少,“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这个多管闲事并且胡说八道的小屁孩,他当时还是在第四区,正带着他的四爪车捡破烂,我开着一辆重型飞车想撞他。”
陆汀眉毛已经皱起,烟杆咬出个豁口,快要断在嘴里,他就拿出来用手掐灭。
指尖疼得跳了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不是邓莫迟,他身边甚至没有邓莫迟,怎么会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
“但我刚靠近到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的车就自燃了,踩上刹车还在滑行,他也不躲,就回过头,安静地看着我烧,可能是我出现幻觉,他当时好像满脸都是血,血从鼻子、嘴角,甚至眼眶流出来,”何振声顿了顿,“最后我停在离他大概十米远的地方,滚下去,车很快就爆炸,他没理我,自己走了。”
陆汀仍不说话,起身站到窗边,两手空空地插进裤袋。
“还有一件事。我做生意,和黑市也很熟,听说在血魔方里——血魔方你不用太了解,简单来说就是——”
“我知道,”陆汀半转回身,侧目看着他,“他带我去过。”
何振声稍显惊讶,道:“那你也知道黑骨的来由?”
“那几个打他主意,不想让他出去的变态,都被烧死了,成了黑色的骨头。”
“是这样。”何振声点点头,“已知的就有三场火了,还有前段时间,厄瑞波斯那场。”
还有他更小的时候,母亲过世的那一夜,陆汀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所以火对我们来说是没法控制的氧化反应,对邓老弟来说,也许更像是一种武器。”何振声又道,“他用某种方法,甚至是意识……自如地运用它。”
陆汀拿下巴蹭了蹭牛仔外套的衣领,“不如说是保护,在他感觉到很大危险的时候。”
“确实。”
“你看到他一脸血……”陆汀又忆起在普索佩酒店,邓莫迟帮自己“报仇雪恨”之后头痛,以及滴落在手心的殷红。他心中嘭地炸开悸痛,就算催眠和无名的火都能被用作武器,那邓莫迟在使用的时候也弄伤了自己,就像个还没学会拿刀的孩子,就被人逼着用匕首进行近身拼杀。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邓莫迟对自己的了解到了哪一种程度,又流了多少次血。陆汀不打算跟何振声聊得这么深,简单道:“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也许吧,”何振声又笑了,“这还得把人找到,问他自己呀。”
“现在全世界都在找。”陆汀观察他的表情。
只见何振声也盯过来,目光一瞬不瞬,好像要静下心,对接下来的对话做出一个预判,“你觉得能找到?”
“那些蠢货当然不能,但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