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霁胸有成竹地说道:“如今陛下可用的兵源有三个,其中之一就是朝犬戎借兵。喻王的主要支持者乃陇西豪右,而陇西地处北疆,只要犬戎肯出兵,围魏救赵,建业之围自解。另一个兵源就是王家的北疆大营和谢氏的北府兵。”
楚旭想了想,犹豫着说道:“北府兵精锐皆被谢铭带走,剩下的那些,也未必肯为我所用。太祖有旧制,内乱不能征调北疆大营。再者说,就是我想调也调不动,王家未必听我的。”
卫霁笑了起来:“今冬苦寒,犬戎十去八九,已经不足为虑。而喻王,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啊。世易时移,陛下何必拘泥祖制?至于王家……王若拙为王若谷所不容,仗势撵出王家。而王若愚公子却是个明白人,很愿意为陛下效命,所忧虑的只有庶弟得了父亲欢心,还在记恨自家兄长。若是陛下能将王若谷将军调出京城,让他南下抵抗喻王军队,避免王家兄弟阋墙,王若愚公子自然带着王家大军归顺,那就皆大欢喜了。”
楚旭也听说过王家的那段桃色绯闻,便答应下来,又问:“那还有一个兵源是什么?”
卫霁道:“帝都士族从先帝开始,为了逃避税赋,往往把家奴释放,成为他们的‘客’,就是依附于世家大姓的佃农。这些人岂不是陛下最好的兵源吗?”
楚旭深以为然,果然下令征发这些“免奴为客者”,把他们集中到建业来服兵役。
这几个计策,表面看来全是在针对喻王,但实际上受创的却是帝都贵族。卫霁见皇帝的反应和二公子的谋士魏显所料分毫不差,心里不由惊诧,暗自起了嫉妒之心。
魏显这样异军突起,连犬戎里的王者都注意到了他,也难怪卫霁忌惮,担心自己在二公子阵营里的地位不保。
徐家和二公子这边已经出了牌,支持三公子的势力即刻跟上。果然,当晚就有寿阳公主的夫婿公车丘明向太后进言,忧虑陛下安危,说自己愿意率军迎击,保护妻女。又建议楚旭调外地驻防的军队回京勤王。
楚旭耳根子软,一概听从,这样东拼西凑的,也凑了小三十万人马,交给公车丘明、王若谷和周禄,兵分三路前去迎敌。因为听信卫霁的谗言,王若谷那只最为精锐的部队中,还派遣了卫霁作为监军,与王若谷共掌虎符。
在通讯基本靠喊的年代里,带兵是一项高深的学问,更何况是这样拼凑起来的三十万军队。这只部队中,几乎云集了各个阶层各个地区的人,编制非常复杂。玄武营、北疆大营和一部分中央军,当然是精锐,然而这一部分精锐历来是谁也不服气谁的。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从北方抽调来的士兵,更有许多帝都世家的奴客,这些人多半是被强征来的,大多心里很不情愿——比起军户,明显是在家种地体面多了啊。
面对这番局势,按理说辈分最高,还和楚旭母族有点亲戚关系的周禄应该劝阻楚旭,提醒他注意到犬戎的潜在威胁,但是这位三朝老臣在此时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太史公编纂史记之时,称其“一臣事二主,不入忠臣之列”。
这样不清不楚的评价,加上周禄诡异的沉默,引发后世学者的诸般猜测,有人怀疑他当时已经投靠了喻王,也有人说他只是畏惧卫霁的权势并且对哀帝彻底失望,也有人猜测此人和毒士陆贽联合起来坑了哀帝一把,甚至有人干脆说他投了犬戎,是个内奸。从这些猜测中也可以窥见,安靖末年的局势是如何的混乱了。
现在建业有了三十万人,是喻王兵力的三倍,楚旭终于放心了。于是他昭告天下:“谁能杀死楚悼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封五千户侯。”
这时候何章和他的党羽又跳出来了,一副意气风发,我军必胜的样子。例行歌颂过陛下和大司马之后,就提建议要把谢家全部杀头,以正视听。
此时谢家确实处于恐慌之中,他们的下一任宗子忽然跟着喻王造了饭,把全家人都抛入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境地。谢家人遍布朝阁,占据了许多高官显职,如今全部都以侍奉宗子,预备守孝的名义请了丁忧之假,龟缩在上方山,不敢入朝。
唯独长公主反其道而行之,坐车下山跟母亲和胞弟哭诉,说卢氏现在带领谢家子弟在山上住茅草屋,吃粗茶淡饭,把谢棣都要折腾死才甘心。长公主哭得肝肠寸断,楚旭一听就又心软了,不独是对自己姐姐,也对谢家。只是总有亲近的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谢家的坏话,楚旭便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候,崔景深抱病给楚旭上了一道奏折,奏折里分析利弊,指出陛下征发士族的奴客,这一点做的很对,很明智,但是世家却失去了很多忠心的老奴,心里难免有点不开心。如果陛下这时候诛杀谢氏一门,谢家亲戚甚多,势必导致对政坛的大清洗,陛下您和帝都士族之间的裂痕再难弥合。陛下,喻王现在联合了陇西豪右来反对您,谢铭显然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所以这个时候,希望您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更应该和帝都的士族缓和关系啊。
让楚旭和帝都的士族彻底决裂,显然是二公子一系愿意看到的,他们更希望借着楚旭的手,将帝都士族彻底击垮,但是他们却没有崔景深那样对人心的准确把握,也没有洞察到楚旭的内心,这货压根缺乏和帝都世家决裂的勇气。
表面上看,世子有崔景深,二公子有魏显,三公子有陈参。天下间最杰出的三位谋士在此时小小的交锋了一回,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也都没有达成全部目的。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候,一棵小树苗正在无人注意的小角落中茁壮成长——这一年的中央军里,收编来的世家奴客都归于两位小小的偏将领导。这两个人的名字在当时名不见经传,日后无数军事教材中被仿佛提及,他们一个叫韩起,一个叫罗致。
未来烁古震今的武将现在都还名声不显,然而不久之后,七杀星和贪狼星将在黑夜里绽放出绚烂的光彩。
这是一个谋臣武将辈出的时代,这是一个叫人热血沸腾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英雄和勇者的时代。然而,让这些英雄倾心追随的主公目前还在权力的边缘地带打酱油……不,积聚实力。
***
楚昭如今十分低调,恨不得没人关注他的存在,也压根不想去搀和进一团乱局中。他牢牢记着陈参给他出的主意——韬光养晦,发展硬实力。发展硬实力,首先得有钱。
因此,临淄王便很愿意宅在院子里,指挥着郭师傅捣鼓些新鲜吃食,顺便给自家商行画些美女月份牌做广告。
临近年岁,燕归来商行下面的点心铺子又推出了梨膏糖,乳狮子等好几款糖品,还做了个礼盒叫京八件,里面有精美的鲜花美人月份牌,便是不吃糖,为了看那月份牌上说的戏曲故事,买的人也愿意一掷千金了。
当时人的娱乐活动有限,除开大户人家能够看看歌舞之外,就是偶尔街边有些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于是,燕归来商行的广告十分受欢迎,还有士族娇女比赛看似能够收集最多种类的月份牌。
显贵之家走亲戚时若是谁手里不提一个糖果子礼盒,真是大大丢面子的事情。楚昭趁机大赚了一笔。
赚来的钱一部分用来给入伍的韩起、罗致做招兵买马的活动经费,一部分用来投入暗部建设工作。
招兵买马说起来容易,其实却是最费钱不过的事情——马匹要高价购买,还有战士们的盔甲服装,长矛短剑,处处都要花钱。养暗探更是烧钱。所以燕归来得到最高级别指示,要趁着帝都士族还在醉生梦死之际,最后赚一笔。
于是城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多出来一家明月楼,一家尝味阁。
尝味阁凭借着新奇的菜色和营销方式,很快在都中打响了招牌,有心人一查探,只知道这是一个江南豪商逃难而来之后建立的,因为讨好了公车大人,所以才在都城站稳了脚跟。
至于明月楼,那可是一处温柔乡,销金窟,主人是一个叫百花夫人的绝色女子。至于后台么,嗯,城中的达官显贵都是她的后台。
除此之外,都中最大的奇闻就是有个败家子最近花高价招手手工艺人。
这个败家子不知道是谁,都人便猜测大约是某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这样的猜测也是有根由的,因此此人荒唐得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先是出十两金子,找一个能开锁的锁匠。之后又出一斛明珠,找一个画匠,之后又不知道哪里搞来得一幅图,找能够将图画里的机器做出来的人,几乎每隔七日就要弄出点花样来。
表面看不出来,但是楚昭也没有多加隐瞒,若是有心人一查,就能打听出来这通胡闹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徐家和公车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再次认定临淄王实在不是什么威胁——都什么关头了,依旧沉迷奇技淫巧之道。哪怕这些奇技淫巧有谋士惊叹不已又怎样呢?终究不是未来的国君该做的事情。
然而,很快这些人就顾不上监视楚昭了。
时间进入正月,楚国的大地上爆发了史上最严重的的瘟疫。
有战乱就有流民,加上今年北边有旱灾,秋天的时候就有难民陆陆续续往难逃,由于水土不服,很多人都倒在逃难的路上,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冬天几场大雪落下来,难民大批死亡,活着的人饿到不行的时候,就去吃尸体。如此,坚持逃到帝都的人,终于把可怕的瘟疫也带来了。
听说不独是京城,瘟疫也在喻王军中迅速蔓延,大军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战斗力迅速下降。倒让作为先头部队的王若谷捡了一个大便宜,捷报流水般往都城来。
尽管如此,这几日京中却暗暗流传,说皇帝倒行逆施欲,坏得堪比桀纣,前次的天象和如今的时疫就是上天降下来的示警。
正月初八日,楚昭一大早还没睡醒,就迷迷糊糊唤韩起的名字,结果却是长歌应声进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哦,阿起被我安排去军中了。有点不习惯啊。
长歌端着热水给世子捂脸,担忧地说道:“我哥又去城里了,听说那里闹瘟疫,每天路边都有被雪埋了的尸体……”
话还没说完,楚昭就听到外头隐约的哭声。赶忙问怎么了。
长歌挑帘子出去,就有外面的小丫头回话,原来是谢棣公子的奶娘在哭,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楚昭怔怔地听着,往外头看去,天色阴沉得怕人,好像又要下雪。刚这么想着,窗棂格子外头就有雪花飘落,一开始还细小如雪珠,过了中午就变成鹅毛大雪。院子里的大水缸完全被冻住了,吃水还得用凿子凿开——对于处于秦川中央、气候宜人的建业来说,这实在是百年难遇的雪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