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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记 水在镜中 3196 字 14天前

小玉麟疑惑道:“有什么不对么?”

虞冬荣笑着摇头:“没有。我正愁没账管呢。对了,你今儿没有戏么?”

小玉麟神色严肃起来:“我正要同你说一件事。我看见杨老板了。”

虞冬荣惊讶道:“真的?”他高兴起来:“哪儿遇见的?有香官儿的消息没有?”

小玉麟摇了摇头:“杨老板是同伶界联合会的人一块儿过来的……瞧着是病了。剧团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江城打仗,他们一路是逃难过来的。”

虞冬荣当机立断:“我想去瞧瞧他。”

伶界联合会的剧团如今暂住在城中的一个老剧场里。江城沦陷,艺人们匆忙随着撤退的民众沿江入蜀,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江城气候炎热,整个夏天又都在打仗,城中的惨况让人不忍细述。即便是侥幸撤离了那里,也有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病倒了。难民里听说已经有了疫情,上面正在紧急调度药品。

这样的情形之下,虞冬荣仍然敢过去一见,是念着秦梅香的情。他深知杨清菡对秦梅香的重要——明着是师父,其实也是唯一的亲人。

杨清菡发着烧,破衣烂衫地靠在戏箱上,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却仍然有心情同虞七少爷开玩笑:“呦,我这一睁眼瞧见您,还以为自个儿回家了呢。”

虞冬荣便也笑了笑,没有废话,只问情况。问过了二话不说:“您不能在这儿呆着了,要什么没什么的。去我那儿吧,地方也宽敞。”

杨清菡也不推辞:“那敢情好,我先谢谢您了。只是还想厚着脸皮,求您让我捎带着一个人。”说着往身边儿看,是个憨厚的老头儿。

虞冬荣了然:“是董先生吧。”

杨清菡嗨了一声:“叫老董就得了。”

虞冬荣出门一趟,给家里又添了两张嘴。不过他心里有谱儿,实在不行,就从黑箱子里抽两根黄鱼来用。将来赚了钱,再补回去就是了。盘算是这样盘算的,但是一时也不敢这么干。这样的年头,若是让外人知道家中有这么一笔财,其实是招祸的。如今宅院里老弱病残,凡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杨清菡的病症很奇怪,同虞司令那会儿一样,单是咳嗽。去医院化验,只说是感染。感染来的症候,盘尼西林是最管用的。可是眼下市面上药品奇缺,这类进口药有钱也买不到。

虞冬荣心里头担忧,又觉得城里头空气不好,犹豫着要不要让杨老板搬到小竹山去。蜀中多竹,他五哥之前瞎忙一气,想做竹器生意,在那儿买了片山林,后来不了了之。虞冬荣盘账的时候过去细看,偶然发现林中有一眼温泉,便顺手盖了个屋子,想让虞司令过去休养。只是那地方离城里太远,荒郊野岭的,交通和通讯都多有不便。虞司令是享受惯了的人,不肯过去,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他同杨清菡说了,杨清菡直摆手:“我留在这儿,还能与剧团的人有个照应。好些老本子还没整理完呢。”

虞冬荣叹气:“您得先顾顾您自个儿了,那戏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弄都来得及。”

杨清菡摇头:“你不明白。”他玩世不恭的神色消失了:“从前打申江,大伙儿都觉得没事儿。后来一路顺着江往上,打到了江城,大伙儿仍然觉得没事儿。再往后呢?世道这个样子,多少角儿也跟着一起折进去了。他们一走,把没来及传的戏也都带走了。”他苦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不值钱,可是许多玩意儿要是就这么没了,太过可惜。将来不管是不是还有人唱,总得留点儿东西。”

他们师徒的脾气是一脉相承的拧,虞冬荣劝之不动,只得叮嘱他按时吃药,有事只管张口。末了出门往外走,回头看见那位董先生站在杨清菡身后给他按肩膀。当下什么都明白了。

也不知道将来他同小玉麟有没有那么一天。不过小玉麟按人手劲儿太大,虞七少爷十回里有八回要被按得滋哇乱叫。眼下是年轻,等老了要是还那么按,只怕骨头要折上许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笑过了又叹气,心事重重的。

戏班子生意冷清,光靠小玉麟那点儿进项,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虞冬荣白天西装革履地出去与当地的官商交际,晚上回来就在纸上写写画画地盘算。小玉麟跟着戏班子走穴去了,苗氏是个闷葫芦,少荣还是奶声奶气的一小团。是以全家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笑的,只有杨老板。

跟着剧团过来的有一些忙着抢救戏曲的学者和名角儿。他们时时聚在杨清菡那个小院儿里,井然有序地抄录戏本子。

虞冬荣很担心。杨老板的病好好坏坏,反复不止。天气一入冬,眼瞅着就沉重了下去。

杨清菡自己拿自己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只是偶尔会抱怨,说蓉城的气候太差了,洗件衣服,半个月都不见干的。戏箱子里的行头发了霉,赶明儿上台去,还没开口呢,霉味儿先飘出去,把观众熏也熏跑了。抱怨完了,就拿虞冬荣和小玉麟打趣。虞七少爷自觉是个脸皮够厚的,但在杨老板跟前儿也觉得招架不住。小玉麟就更不行了,见了杨清菡,蹑手蹑脚地绕着走,什么驴脾气都没了。偶尔被逮着逗一回,脸上红得能去直接演关公。

同诙谐的人在一处,自然老是笑声不断的。可笑过了又觉得悲从中来。虞冬荣经过了虞司令的事儿,老觉得人生就是南柯一梦,说不出的难过和惘然。倒是杨清菡瞧出端倪,反过来劝他,人固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殊途同归的事儿。他与秦梅香师徒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辙的。

为了求生计,虞冬荣那个小肥皂厂最近开始试着生产硝化甘油炸药了。投入的资金又是一笔钱。不过虞七少爷还是挺乐观,眼下他自己管着自己的账,再也没人跟着瞎掺合了。

珍馐佳肴吃不起,有好的都紧着老人和孩子了。他自己在外头瞎晃,买了十几样咸菜,和厂子里的工人一块儿吃,也挺乐呵。

小玉麟比他还要接地气,从外头演出回来,手上提着活山鸡死野兔,带着泥水的山笋和野菜——全是路上随手弄到的。天府天府,只要有一分勤快,想饿死都难。

虞冬荣看着周老板杀鸡。摁住脖子踩住脚,一刀断头。鲜血喷得老远,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烫鸡毛时瞧见虞冬荣,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晚上吃冬笋炖鸡。”

虞七少爷摸摸后脖颈子,怎么有点儿冒汗。

饭做好了,给杨清菡端过去。一进了屋,那点儿快乐就成了难过。杨清菡确实不太好了。

他不忍心看,略坐着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最后从门缝里看见,老董把杨清菡抱在怀里,抽着鼻子。杨老板病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力气骂人:“快吃你自个儿的饭吧,我还没咽气儿呢……”

他心里头不好受,想出门走走散心。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敲响了。

虞七少爷问了声是谁。外头沉默片刻,响起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是我……”

大门猛地打开。许久不见,秦梅香又快瘦成虞冬荣初见他的那个样子了。他抬起头,微微笑着:“七爷……”

虞冬荣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第43章

分离不过一年多,却恍若隔世,沧海桑田了。重逢的喜悦尚未细诉,便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死亡对秦梅香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他自小在江湖的风雨里挣扎生存,许多事经历得太多太多。可是他从没想过,杨清菡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杨清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呵斥他:“成天哭丧个脸,脸都哭丑了……快走,别在我跟前儿晃,丑死了……”

他这样说话,把秦梅香惹得更难受了。可是到底不敢再哭,抹干净了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清菡。

杨清菡叹气,没问他是怎么千里迢迢找到这里的。咳嗽了几声,又忽然笑起来:“老天待我真是厚道。这一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什么福都享过。临了了最放心不下你,谁知你这就来了……”他喘了几口气:“遗嘱在书桌抽屉里头呢,要交代的事儿都在上头了。”他握紧了秦梅香的手,低声道:“要是小玉蓉也在,就圆满了……”

秦梅香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滴落到杨清涵枯瘦的手背上。杨清菡啧了一声:“甭哭了,一个两个都这样,弄得我心里头怪不好受的……我先去那头打个前站,将来大伙儿都过去了,也好安顿……不就几十年的事儿么……”转头时瞧见秦梅香身后一身是伤的许平山,轻笑一声:“对我们香官儿好点儿,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许平山拖着瘸腿走到床边儿,声音嘶哑低沉:“这辈子,他就是我的命。”

杨清涵满意了:“都歇着吧,我也要歇着了……”

三日之后,杨老板在老董怀里过世了。秦梅香那时正伏在他膝头唱一支小曲。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杨清菡的手指微微动着,是在和拍子。唱到最后一句“戴荷叶归去休”时,那手指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