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众人开拔赶路,一路不做停息,只在午饭时休息小半个时辰。亏得秦明几人连日骑马练出来,不怕磨破大腿皮,不若三个少年郎经此急行军非得累爬下不可。
近黄昏时,老远瞧见候着一拨人,为首一人迎上前做揖:“知府大人特命小人在此接应贵客。”
知言轻掀帘,眼睛扫视到两百余号兵丁全副铠甲待命,疑云顿起。秦明三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秦林拱手称谢:“有劳,烦请大人前面带路。”
众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进到城中,到处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并伴有柴烟味,隐隐似有一股腐臭气味冲鼻。知言用手帕捂住口鼻,坐在马车中凝神聆听动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更无市井热闹气象,诡异万分。
秦明三人骑在马上眼观城中之象,心潮汹涌,处处饥民流连,拖儿带女,衣衫褛褴,面带饥色。瞧见秦府众人进城,饥民眼睛里冒出饿狼一般神色,直勾勾般渗人。秦明等不禁握紧缰绳,心生警戒。
待到知县衙门,知县亲自迎接,面带歉意对着秦林:“陋舍寒居,还请子望兄莫怪。”
秦林下马笑回:“倒是我等有扰大人公务。”一番客套寒暄过后,秦府诸人在县衙宿下,一应起居素简。观秦林神色如往常,知言和几个少年按捺住疑问用过饭早早歇息。
第二日城门一开仍由原班兵丁护卫开路,城外涌着乌压压的灾民都想挤进城,人群推搡,兵丁互挽形成人墙很是吃力抵挡。待他们一行人出城,城门立紧闭,昨晚见过的知县站在城楼上喊话:“朝廷拔了粮,近午就能散粥。”城下一片欢呼。
再行数里,抬眼望去,遍野枯草,河床干枯。官道两旁流民或站或坐更有人躺着,有人挖着草根,扒树皮,满树光秃秃露出白色树干。
一个农妇瞧见身衫华贵的众人,拖着儿女扑向前,跪地磕头:“官老爷,发发善心,把我这对儿女带走,管口饭就成。”磕得满脸是血,混合着泥土,两人幼童目光呆滞,茫然被母亲拉着机械般地磕头。
秦明兄弟三人心生不忍,正欲上前,秦林轻挥马鞭阻止。远处有更多的人瞧见这边情形,陆续蜂涌而来,犹如搬家的蚂蚁,黑点越聚越多,越来越近。
那位兵头面露焦急,出言催促:“烦请快行,被缠住可是轻易脱不了身。”
秦林示意众人加马快鞭,三个少年万般不情愿跟随其后。
如此情形几日过后,秦明三人镇日沉默不语,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提不起精神,靠在树下吃着干粮,揪起地上的青草搓弄,直如败兵之将。
秦林唤过他三人,指着远处的饥民,问他们该如何办。
三人回答:当是救人要紧。
秦林再问:何以救人。
三人答:开仓舍粥,上报朝廷。
秦林斜眼看着几个侄儿,冷笑道:“太子大婚,天降祥瑞,四海升平,九州清晏,盛世无饥荒。”
秦明苦求五叔:散去秦府收来的私财,施舍灾民。
秦林拿马鞭狠抽侄儿几下,压低声音:“你们祖父已位极人臣,再干出这等收卖人心之举,莫不是想招惹祸端。”
秦昭、秦旭望着叔父露出凝重神色,不再言语。
秦林看秦明不服,唤过几个长随收集众人干粮,纵马奔向饥民扔下,众人蜂涌扑抢争夺,场面混乱,无人顾及老幼妇孺,再无秩序人伦可言。有人抢到干粮一把吞进口中,被旁人压住勒脖子硬夺,无力抵抗气息奄奄。抢到的人盯着手中从别人口中夺来的口粮不及咽下,另有人一把抢了就跑,他抓起石块便追,两人扭到一处厮打,旁边环伺之人数不清只等他两人力竭不支……只为争半块沁血的口粮!
秦明扶着马鞍干呕,再抬起头面如死灰,眼睛中光芒不现一片黯然。秦旭、秦昭两人别过头,只见喉节滚动,拳头紧握手骨节发白。
秦林静静看着侄儿们不为所动,父亲的一片苦心但愿他们能领会。
知言坐在车内捂嘴紧贴车壁,只觉胃中食物翻滚。强抑呕吐之意,放下帘子缩在一角,此景太过震憾人心,她闭着眼慢慢躺下假寐以平息心潮。
同车的聂妈妈和丫环们也都被吓呆,一时忘记安慰知言,她们中有人从小被卖身为奴,幼时受过苦痛早已淡忘,多年在秦府小姐身边当差,做着副小姐。莫说是知言,她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素日汤水菜品送来尚挑挑拣拣,今日所见骇人,个个面色苍白,不作一声。
待行到洛阳城外,王知府亲迎。知言轻掀帘角觑得此人五十岁左右,身形中等,精瘦干练,出语便开门见山:“你再迟到几日,我当你等被饥民抓去煮着吃了。”
秦林不以为意,笑道:“那能,世叔所托,小侄不敢有误。”说着从袖中拿出几份单子递到王知府手中:“此乃晋冀官员富户一片善心托小侄代为转达,自打到世叔所辖境内侄儿依您吩咐给沿途几个州县酌情留下几许,上头都打过勾。还望世叔年底上折时也能稍带上一二人,不令善举之人心寒。”
王知府接过扫视一眼,抬头冷哼:“此处,可没那等神仙窝让你逍遥。”
秦林诞着脸皮:“我也是身不由己,再说在您这儿,侄儿可是不敢。”又唤过秦明三人拜见王知府。
王知府仔细打量后,出声笑道:“倒都生得好皮相,内里如何一时看不出来。”另他抬眼看到有马车跟随,知是女眷,皱眉道:“你倒是会享受。”
秦林急释清:“小侄女,意欲送她到我三哥处尽孝。”
王知府这才摆手,让手下带众人到驿馆休息。
到了驿馆,众人先洗热水澡,自打进到黄泛区,去年大旱又逢着今年蝗灾,流民失所,大家情绪低落,再逢着条件简陋,尚无机会沐浴。一番洗漱后知言觉得浑身畅快,长舒一口气。仆从来送饭,奶娘接过端进屋,知言没甚胃口,草草动几口,吩咐撤下。出声询问几个哥哥在何处,聂妈妈答在五老爷屋里。
知言戴上帷帽出门寻到秦林房中,秦林正与几个侄儿剖析讲解,扫见知言进屋并不停顿,只听他压低声音:“黄泛区历来都是四灾一平一丰,张驰有度才好接济,若是年年饥荒莫说是圣上,御史们都会吵翻天。河南府连着两年黄河决堤、大旱,今春又闹蝗灾,王大人拼着不要乌纱帽大肆张扬,只会在这个节骨眼惹圣上不痛快。更有一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生事,挑起风波。”
秦旭接话:“借富户捐赠,以州府名义接下并出面施舍才为妥当。”
秦林补上一句:“有这批钱粮,万万灾民能保命数月。过几天下两场雨,地里种两样能现收的作物充饥。今秋,圣上自会免赋平仓。”
秦明瞪大眼睛定定看着秦林,有一丝明了又有几分不解。这一个月经历太多,少年们一时不能消化接受在情理之中,秦林并不急,先把种子种在心里,有合适的土壤雨露再发芽不迟。
秦昭疑惑许久脱口而出:“此地详情大明宫可是知晓。”
秦林眼睛湮黑无底,注视秦昭良久微点头。
三个少年讶然互相对视,秦旭缓缓开口询问:“可是顾及国本?”
秦林语调平常:“国本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秦明更加疑惑,转身看向两个弟弟。
秦旭闭眼面现痛色。
秦昭静坐沉思,睫毛轻扇,神色不明,手底轻轻摩挲着衣饰织花。
留下几十辆车驾辎重,秦府众人轻装上路,一路加快行程。出得黄泛区,秦林带着几个侄儿策马立在滔滔黄河岸边,这处乃急湾险滩,河水翻滚,黄涛急湍,水声响天,扔进一块巨石转瞬不见踪影。树枝飘浮在河面,有的枝条不慎卷进漩涡不及挣扎便吞没,有的枝条被水流冲到岸边,更有顺流而下转眼消失在视线内。
秦林指着湍急的黄河问三个侄儿:“你等书读得比叔父多,出门所见所闻都做何想。父亲临行前嘱咐我行到此处问你们一句话:是要做随波逐流之辈,或是驾舟摆渡之人,亦或是中流砥柱支起桥梁,你们心中要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