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1 / 2)

裴公罪 书归 3468 字 1个月前

钱海清见他神色这般,眉也跟着蹙上,叹息宽慰道:“师父节哀,人死不得复生。眼下要紧的是,崔大人怎偏偏这时候轻生了呢?要说是犯了丑事,脸上挂不住了,那事情也出了好些天了,怎会今日才想着要——”

“他定是为了什么才死。”

裴钧缓缓睁开眼来,不作累述地打断他,实在叹了口恶气,“老崔生父便是欠债自尽,这才留下他母亲为债而苦、打骂弃养他,故他这辈子最瞧不上的,一是赌鬼,二就是软弱轻生的人。如此,若非为事,他该是宁可被问罪杀头,也绝不会自尽的……”

马车在月下疾行,很快赶到了大理寺外。裴钧下了车,眼见一旁已有另驾叫他眼熟的马车,便加快步子走入大理寺中,果然见是闫玉亮闻讯先到了。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都是一叹,待一道走入大理寺内班大牢,还未进门,便闻见一阵隐约的骚臭。

他们拾袖捂着口鼻步入堂中,只见两张方桌拼在一处,而崔宇的尸身正平放在桌上,面色紫赤,双目紧闭,唇口发黑,脖颈间显然一道青痕,身上还穿着灰白的囚衣,裤腿有一片泥渍似的污迹,像是被什么溅上。

此时已经入了夜,大理寺里当值的不多,这内班牢房里也更是差役、狱卒,没有不认识裴钧和闫玉亮的。一见二人来了,他们倒也很知道为了什么,收了些银钱,便立在一旁有话答话。

闫玉亮问:“他在牢里可生过什么事儿?”

差役、狱卒都摇头道:“不曾的,崔大人平日都安静得紧,给饭吃饭,有审就审,来人见人。”

“他最后见的是什么人?”裴钧就着这话问下去。

“他夫人。”一个狱卒抢话道,“今儿过了午,他夫人来看他,二人说了好些时候的话。”

裴钧眉一动,顿时与闫玉亮相看一眼。闫玉亮即刻问:“他们说什么了?”

差役支吾起来:“这个咱可没听见呢,大半……也就是寻常的话罢——”

“是没听,还是他夫人给了你们银子,让你们不要听?”裴钧冷冷问,“说实话。”

说话的差役被他气势吓住,抬眼看看四下,赶忙努嘴让一旁的牢头代他答道:“回大人,咱……是收了银子。他夫人回回来都这么打点咱们,咱们瞧着妇道人家可怜,也就依了。”

裴钧听到这里,眉头皱起来,由此想下去,一时倒不再多问。

这时屋里的骚臭都还未散,闫玉亮低头看着崔宇,抬袖子扇了扇,皱眉问:“年初你们才新修了班房,怎么还散不去味儿?”

狱卒有些难言地抬手,指了指桌上崔宇的裤脚:“回大人,这味儿不是咱们班房的……是崔大人身上的。您看,崔大人那号房里头,也没别的东西,崔大人他要寻短见,那就应是……应是解了裤腰,踩在恭桶上,才能把自己挂上木窗栏的。挂上之后,自然得把恭桶给蹬了……这不,恭桶里头的东西……就溅在他腿上了。”

裴钧听言,顿时看向崔宇裤脚的污渍,这才明白了骚臭之味何来,胸中直觉被狠狠一拧:想崔宇堂堂朝廷命官,官至正三品刑部尚书!他生前曾是个多么风光讲究的人,到死却不得不选了这么个窝囊腌臜的法子……

不及多想下去,外头传来个人声:“人在哪儿呢?已经没了?”

一转头,只见是衙役领着方明珏急步走进来。

方明珏一跨入班房便照面看见了桌上的崔宇,登时身形一晃,面色顿白,刹那抬手捂住了嘴,闷咽一声:

“师……师兄……”

方明珏与崔宇是同出于兵部沈尚书门下的师兄弟。二人虽是一前一后拜师,不曾真在一个屋檐下做过学问,可方明珏却也受过崔宇不少照拂提点,平日也要一同回孝师父,这份情谊叠着日后在官中的情分,自比闫玉亮、裴钧更厚一分,算到如今眼见崔宇就死,这悲痛也更甚一分。

裴钧心知崔宇之死已成定局,此时再留下也只徒增痛心,如此便同闫玉亮换过眼色,一边一个架起方明珏就出了班房去。

方明珏一路被他们拎出大理寺外,直走到马车边上,终于捂脸哭出来。

夜里道中无人,闫玉亮便拍着他后背沉声叹气,由着他先哭,也同裴钧两相默然立了会儿,才递了绢帕给方明珏擦脸。

待方明珏消停下来,闫玉亮低声问他:“老崔同他那媳妇儿……是不是从来就不大对付?”

方明珏揩着泪,吸了吸鼻子答:“倒也不能说不对付。你忘了?当初还是嫂子先看上他的呢,孩子也生了俩,这么多年……再不对付,也对付过来了。”

说着他缓口气,拾绢擦了把鼻涕,接着道:“只是,若换作你是个入赘的女婿,没门没户的,摊上媳妇儿是尚书大人的独女,把你官职、婚事都办好了,那你这大男人在家里……大约就说不上几句话了罢。老崔过去常说他累,说的估摸就是这个累……”

“他死前最后见的就是他媳妇儿,大约是这沈氏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不得不死。”裴钧看向闫玉亮,“老崔出事儿的时候,沈氏来我府上哭过一回。眼下回想起来,沈氏当初那话里的意思,大半是关乎老崔出了事儿,她和她儿子该怎么办的。”

方明珏红眼看着他:“你是说……有人用老崔的儿子逼着他死?”

“不像。”裴钧沉思摇头,“若要逼他死,他刚入班房就该被逼上了,何得等到如今?这期间除了沈氏,也没有什么外人见过老崔,那传话的人便只有沈氏。而沈氏对老崔不是没心的,若要知道这是想逼死老崔,她岂是那么好答应的?如此我看那幕后之人,怕是想要老崔待在这案子里帮他做事,这才选了沈氏去劝老崔听令行事。而老崔怕是不肯就范,才不得不自行了断。”

“所以……这又是蔡家的手笔?”闫玉亮顺着他话道,“想把老崔留在案子里,无非是要借审讯让他供出些咱们的事儿来,那如今晋王没了,张家不与夺权,供出这些来,获益最大的就只有蔡家了。”

“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无益,不如直接去问问嫂子。”方明珏抹了把脸站起来道,“走,咱这就去老崔府上。”

说着他便拉了闫玉亮一道上车,叫裴钧也跟上。

裴钧让他们先行,自己又折回大理寺班房瞧了眼裴妍。

他到的时候,裴妍已在牢房里睡着了,身上盖着薄被,身下枕着干草,苦是苦了些,可看起来尚无异样。

如此他便也不叫醒她,只一路又打赏了所有差役狱卒,这才再度出了大理寺,上车向崔府赶去。

然而当他们到了崔府,却发现崔府此刻已人去楼空。

沈氏早已先他们一步,在入夜前带着两个孩子出京去了。

且眼见是走得匆忙,院中还散落着许多未尝收拾起来的主人衣物,正由剩下的仆人挑拣着准备带走。

方明珏忙去打听沈氏与孩子的去向,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崔宇的事情败露后,就不断有沈氏娘家的人过来,让沈氏去劝说崔宇多多招供,说这虽不定能让崔宇活下来,却或然还能叫她父亲沈尚书有一线生机——毕竟在他们口中,沈尚书于此事里,仅仅只算作被连累罢了。

这话中的“招供”,是要崔宇招什么,众人都心照不宣。而这些娘家人不仅给了沈氏许多银钱,甚至还许诺只要崔宇答应招供,就能送她出京去,叫她的孩子不再受这桩丑事的波及,往后能好好长大。

沈氏自然知道崔宇此番一进牢里,为的是杀人的过错,这辈子怕是就出不来了,所以为孩子作想,也为了让“牵连其中”的父亲不至流放的一线渺茫希望,这妇人没做多犹豫,就咬牙答应了这事儿。

可沈氏不知道的是,依照当朝律例,朝臣一旦入狱,其家小便严禁出京。若真有事务需要出京的,就必须由京兆司严格核覆其所求,给他们新的出京准证和通关文牒,城防才会放他们走。

然而裴钧所在的京兆司,是绝没有经办过沈氏的文牒的,那沈氏的文牒,无论真假,便就只能是更高层的官员才可给签发,或伪办。

京中签发的文牒与准证从京兆审录后,顶多就是再给户部和内阁审复了——然而方明珏的户部也没见过这文牒,说到底,此事便还是落在了内阁手里。

事实可证,裴钧和闫玉亮的推测很对。崔宇果真不是被人逼着去死,而是被沈家的人逼着供出裴钧几人插手过的案件和正在着手的事情。如若他招了,沈家的人就能得到幕后之人的帮助,从而送沈氏和孩子出京,保留沈家一脉的香火,还可以此为筹,换取沈尚书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