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们。”
在里昆爵士的安排下,美酒佳肴次第呈上。音乐奏起,障子门被徐徐拉开,一位身着华美和服的艺伎缓步走了出来,手持两柄折扇,在优雅的乐声下,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这间会所典雅精致,菜肴繁复美味,乐声幽玄雅静,艺伎腰肢柔软,舞姿优美,低眉抬目,都是万种风情。
可这一切并不会让人舒心愉悦,反而涌上极大的厌恶和憎恨。
阿绣微微皱眉,脸色难看。
里昆爵士笑着问道:“方小姐为何不动筷,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今日我设宴招待,只希望大家放下工作,轻松一下,不要太过拘谨。”
阿绣不禁看向王维国,长久的工作配合,已是心有默契,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她知道先生需要她说什么。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抱歉,里昆爵士。因为此时此刻,中国有一半的土地都沦陷在日军的铁骑之下,那些侵略者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千万的人民流离失所,饱受苦难。极北的松花江畔还夜夜游荡冤魂,长城底下壮烈牺牲的士兵死不瞑目,黄浦江边炮火声昼夜不息。所以,这舞乐再美,我欣赏不来,这佳肴再好,我咽不下去。”
里昆爵士脸色微变,“我的老朋友,这就是你对我殷勤招待的回报?”
王维国泰然自若,微笑着答道:“抱歉,扫了里昆爵士的雅兴了,但里昆爵士若是诚心相邀,似乎并不该选在这里吧?”
里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只是一个玩笑罢了,先生不必当真,我们继续——”
他抬手叫停的舞乐,
“千代子,来为我尊贵的客人斟酒。”
艺伎温顺的鞠躬行礼,碎步走过来,跪在桌边,为王维国斟满了一杯清酒,恭敬道:
“先生,请——”
“抱歉,维国大病初愈,不能饮酒。”王维国推拒了这杯酒,看向里昆爵士:
“今晚还是到此为止吧,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天色已晚,维国身虚体弱,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里昆手持酒杯,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与胡须一起抖动了起来:
“王先生真是不好糊弄呢,好吧,实不相瞒,其实今晚想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不过是代为穿针引线而已。是不是,千代子?”
那一直温柔恭顺的艺伎缓缓抬起头来,轻轻一笑:
“王先生,请多关照——”
她的脸上没有像惯常艺伎一般浓妆艳抹,清雅淡妆突显艳丽五官,褪去低眉顺眼的谦卑之姿,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凌厉英气。
王维国表情冷淡疏离:“我与日本人没什么可谈的。”
艺伎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她慢条斯理的开口,从方才流利的日语变成了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的日本名字叫山本千代子,您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显谊,爱新觉罗显谊。”
眼见众人脸色一变,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这位山本千代子小姐名震中日,她是前清格格,从小被送到日本贵族家中寄养,是伪满洲国傀儡皇帝的堂妹,是关东军控制东北的爪牙,是大日本帝国的间谍之花。
里昆爵士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王先生和千代子的谈话了,告辞。”
里昆离开后,包厢内气氛一度僵持。
王维国面无表情,千代子施施然再次倒了一杯酒。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清酒流进杯子的细碎声响。
“王先生不必惊慌,我不是来对先生不利的,相反,我是来帮助先生的。”
千代子笑道:“我对王先生仰慕许久了,当年先生随国联调查团亲赴新京,没能拜会先生是我的遗憾。今日冒昧将先生请到这里,实在是失礼了。”
“无妨,日本人素来有小礼无大义,昔日关东之行,鄙人早就深有体会。”
千代子脸色不变,只淡淡一笑:“坐在这里跟您说话的我,不是日本人,也不代表关东军的立场,香港此行是我个人行为,完全是为了先生您而已。”
“为我?”
“没错,自巴黎和会以来,先生的大名在国际上已是如雷贯耳,折冲樽俎,纵横捭阖,被誉为‘哥伦比亚大学最闪亮的星星’,您是唯一能彻底融入西方精英社会的顶级外交家,堪称当今中国之最,断然不是其他那些学了几国语言,翻译出身的所谓外交人士能媲美的。”
王维国不为所动:“溢美之词,言过其实。”
“可在我心中,先生确实名副其实。”
千代子微微一笑,尽展女性娇媚,她着实很会利用自己美貌的本钱。
话锋一转,她又道:“可是,以先生这样大才之人,却被效忠的政府暗中猜忌,落得今日地步,经受如此大的委屈,我实在为先生痛心疾首!”
欧阳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什么国府猜忌,你不要造谣生事!”
“我造谣生事?”千代子笑容乖张,“当今国府的外交次长,与王先生在北洋共事时就素有嫌隙,时常公开谴责王先生的观点与建议,屡次出言诋毁,这件事不知究竟是真还是假?”
“你胡说——”
“欧阳。”
王维国轻声喝止了他,对千代子道:“千代子小姐,您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