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日头悄悄往西,地面蒸腾,一起风,热气瞬间乱窜,惹得树上的知了也跟着喊起热来。
又是一个蝉鸣的夏天。
午觉睡醒,童阁起身,见外边风已凉丝丝的,不再似睡前炙烤一般,收拾齐整,打算去林蒲家。
穿过会客厅后门,他正要往前,见一个穿着墨青蓝暗纹云缎长衫的男人跷着腿坐在厅中,脊背挺立,好赛钢尺那般直。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那双凤眼半垂着,好似一只孤狼正在悄悄休憩。
明明是横尸淌血里出来的人,却酷爱穿旧式长衫。确实,他穿上长衫后,削减了身上的肃杀之气,平添了些许儒雅,像个孔武有力的书生。
凤眼微微睁开,扫视到他,男人撩开衫摆起身,掸掸衣衫,没有一丝慌乱,沉着地开口。
“好久不见了,听葭瑶说你要去美国进修生物医学,选好学校了吗?”
童阁点头示意,向前过去,垂手站定后,也刻意挺直腰背,一脸坦然地回道。
“还在考虑。”
“我原本也是学医,郝玙似乎思索起什么,随后又道,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随时恭候。”
他还未得及回答,熟悉的女声传来。
“你们俩在说什么。”
只见童葭瑶穿了一身群青色百合印花旗袍,露着两条白玉似的胳膊,鬓边斜簪一支玻璃花珠的夹子,袅袅过来,停在郝玙身边。
“没说什么。”童阁拉下脸,急急回声。
郝玙挽上她的肩膀,邀请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明明态度十分友善,倒问得童阁脸色更加难看,甩下一句“不去”就往外走。
电影还是上回那部《阁楼上的山茶》,她虽看过一遍,可还是悲伤得掉下泪来。只是,这次的眼泪没有被抹去,顺着下巴滴在了手臂上。
直至散场,童葭瑶正欲起身,身旁的郝玙拉住她的胳膊,单膝跪下,捧出一只指甲盖儿大的红宝石钻戒,在灯下折射着血红熠熠的水光。
“童葭瑶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做我唯一的妻子吗。”
不知从哪冲出两个记者,冲着他俩一顿猛拍,周围的人也开始跟着起哄。
童葭瑶一时惊得措手不及,接过戒指,拉他起来,只催道。
“咱们快走罢,你在外边儿不大安全。”
两人回到使馆街口,她拉过他的手,将那只钻戒塞进他手心,眸子冷静,眉头皱起,斟酌道。
“刚才为了不让你丢面子,就答应了,可我不想欺骗你,最近突然发现,结婚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简单,我心中很乱……”
许是看出她的为难,他轻松地笑笑,又把钻戒套回她的手指,安慰道。
“没关系的,结婚是大事,确实该慎重些,今日是我唐突,戒指你还收着,等你哪日改口了,我立刻回来。”
“铭城,我不知该怎么办。”为难已然变成慌乱,她像迷了路的孩子,眼中滚着水珠。
郝玙抱她进怀,弯着嘴角抚慰,“有时候,你就像我心中的一座灯塔,永远不会退缩,总知道前方要去哪。若你已有方向,那就为之奔赴,我愿做你永远的港湾。
夜里就要回东北,他在车上看着玻璃窗外变换的夜色,记忆如洪流中的潮水迎面扑打而来。
18岁那年,见人们饱受病痛折磨,他赶赴日本学医,企图救死扶伤,可慢慢地,却发现学医只能救人,不能救民。
又恰逢天灾人祸,北平城内外一片哀鸿遍野,他果断弃医,决心参军。
因所有人都反对,入营前,只有童葭瑶一个人跑来送他,还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大把钱票,笑嘻嘻地说,我的零花钱都给你,铭城哥哥别怕,想做什么就坚持去吧。
又过两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军饷被贪亏空,他看着遍地残骸,鲜红灼目,时常怀疑,当初的决定值得吗。可也只有她,哪怕远去英国,在渡轮前,仍念念不忘地挥手鼓舞,“铭城哥哥,要坚信你自己,既然要去就别动摇,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闭上眼,那时廊下,她与他并排而坐,他出口问道,
“如果我与父亲他们意见相左呢?”
“那我就做那个唯一支持你的人。”
“如果我捐躯疆场呢?”
“我会永远记得你。”
那个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执着地看向自己。
睁开眼,小姑娘已长大了。
如今,满蒙割裂,他虽一心向国,却总与她聚少离多。
她与山河并重,可他家国两难全。
一大清早,童易拿着报纸,对比身边的童葭瑶左看右看,直接了当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