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没什么心情跟胡喜梅辩驳,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很惨。她只是哀声问道:“晚霞又是怎么没的?”
说起这个,胡喜梅又是泣不成声。哭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往下说:“晚霞在跟着人牙子上京时,趁人不备,跳了运河。只喊了一嗓子,‘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等救上来,人就没气了。”
那样鲜活的一条性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没了么……
杨雁回只觉得遍体生寒,目中泛出水光来,言语甚是无力:“学了个《孔雀东南飞》,倒是学会‘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了么?刘兰芝是为着殉情,她又是为着什么?殉节么?死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若我是她,便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救弟弟,才有机会收拾那帮歹人。”
秦莞被逼迫到那样的地步,了无生趣多年,还没去死呢。要不是秦明杰想把她送到老家祠堂里去弄死,她也不会自杀。素簪的劝说,她是听进去了的。
不过最后她还是死了,因为她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可是死了又如何呢?秦芳做了侯夫人,秦蓉要嫁到冯家二房去,苏慧男越发得意了。只有秦莞沉冤难雪,血仇未报,死得无声无息,图令仇者畅快。人活一世,如此窝囊!
胡喜梅哀哀哭道:“不死又能如何?难道要去做窑姐儿?”
“就算做窑姐儿也不能死”杨雁回发狠说道,“上回晚霞过来,咱们还聊起那《李玉英狱中讼冤》的故事呢。李玉英那么惨,日日被继母虐待,又被诬陷□□忤逆,她不也没去死?早早被后母逼死了,哪里就能有了后来的沉冤得雪?”
天可怜见,秦莞也没死!换了模样身份,继续活着。只要她还活着,总有那群歹人倒霉的时候!
胡喜梅只听得目瞪口呆。
就听杨雁回又发狠道:“如果男人不去逛窑子,怎么会有女人被卖去青楼?她又没犯错,凭什么她去死?该死的是她叔叔,还有那些在青楼里大把撒银子的男人!他们不让女人做官,有点小钱就不让女人工作,不让女人挣钱,让女人仰他们鼻息活着,还教女人守节。可他们却要玩弄女人,买卖女人!被他们玩弄过、买卖过的女人,还要被人唾弃践踏,永远低人一等!我要是罗晚霞,我做不了一代名妓,也要做个花魁娘子,好好玩弄一把男人,指不定哪个权贵落在我手里,我便要唆使他好好磋磨坑害过我的人。”
胡喜梅已被震惊得忘记悲痛了,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咱们学《孔雀东南飞》时,先生明明教咱们,身为女子要像刘兰芝那样贞烈……怎能……怎能……”
杨雁回扬声打断她:“你别听赵先生胡说八道,她讲得不对。我告诉你《孔雀东南飞》是讲什么的。《孔雀东南飞》告诉咱们,嫁人后要与婆家和睦相处,要孝顺公婆,友爱小姑。但倘若婆婆苛待,便要学刘兰芝自请下堂回娘家去,‘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也不要听任父母安排,随意改嫁他人。什么县令的公子,让他滚一边去。要等太守来为儿子求婚,才可‘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既然前夫窝囊护不住,为何还要一心一意等着他?再嫁贵公子便是!我告诉你,女人就算真的要殉情,也要为焦仲卿那样,让你不忍心令他独向黄泉,而他也愿意与你共赴黄泉的人去殉!我说的这些才是正理,记得要‘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胡喜梅听了这长长一串话,愣了半晌,忽然又哭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晚霞也回不来了!早知如此,你早告诉她去呀!那运河里,每年要死多少人哪。前年咱们学堂里的素绡定了亲的男人死了,她就跳河了。大前年,县丞看上了我们村的心儿,非要娶她。县丞的娘不依,那刁老婆子就闹上了心儿家里去,说心儿见天勾男人。转天心儿就跳河了。可我再也想不到,怎么今年就轮到晚霞了呢?”
旦夕祸福,世事无常!
秦莞也想不到,她一觉醒过来,就是死期。杨雁回也想不到,几天不见,好好的小姑娘就没了,好好的罗家,就家破人亡了。
只听胡喜梅又凄凄切切道:“还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下一个……
一个不够,还有下一个。大运河里,已经填了多少冤魂了?
下一个会是谁呢?
杨雁回忽然便觉得心里有点慌,好像忽略了什么事一样。
胡喜梅哭了好一场,又邀杨雁回明日去祭拜一番罗晚霞。
人牙子怕惹事,匆匆将罗晚霞的尸身送回罗家。罗家叔叔便一张破席子裹了,将她匆匆葬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这样化去了尘埃里。何其匆匆!
总要有人拜一拜,方不显得她坟冢凄凉。
临去时,胡喜梅又叮嘱杨雁回道:“你才和我说的话,我听着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你总这么疯疯癫癫的说胡话也不好,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了,可千万不能再跟旁人说。”
“我省得”杨雁回凉凉道,“咱们女孩儿家家的,总要贤惠、柔顺方好。若真有到了罗晚霞这一天,要被送到那肮脏地界儿去,哪怕拼着一死,也要保住清白才是。岂不闻,士大夫投敌争先恐后,小女子守节矢志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有喜欢刘兰芝的吗?????
☆、热闹
杨雁回送胡喜梅离去后,回到屋里,瘫坐在床前,默默倚着床柱想事情。
很快,杨鸿、杨鹤两兄弟进来了。她声音有些大,两位哥哥又不是聋子,自然能听到。
两个人也不知该骂她还是安慰她。
杨鹤在她身前走来走去,甚是焦虑:“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话。我真是后悔给你看那么多书。你是《李氏焚书》看多了么?那书已被朝廷三番五次焚烧。我就是好奇为何屡屡被禁,才淘来一本看看。我真不该好奇,不然也不会勾得你去读那样的书。你再这么乱说话,我就不止被爹罚跪了!”
杨雁回没心情回他的话。
杨鹤又道:“三言也不该给你看。别人都是看故事,你却读出了些什么?幻想着自己是莘瑶琴么?”
杨雁回翻个白眼:“我喜欢读二拍里的《满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反复读了个几十遍,要不要我把最喜欢的那段话念给你听听?”
杨鹤摸着鼻子退开,不再叨叨了,免得又招她满口胡话。
杨雁回再没心情搭理二哥,只是对杨鸿道:“大哥,我若去告发罗晚霞的叔父,胜算有几分?”
杨鸿道:“《大康律》明令禁止略卖人口。便是弟妹、子孙、侄子、侄孙、外孙也不得略卖。若发卖十岁以下小儿,无论被卖者情不情愿,皆以略卖论罪。可是你我皆知,这条律法根本就形同虚设。”
别的不说,秋吟是六岁被卖到杨家的。被卖去做丫鬟的女孩儿,这样年纪的比比皆是。
形同虚设的律法,又岂止是这一条。《大康律》还明文规定,不许平民蓄养奴婢。然而,以杨家这样的家底,只买了秋吟一个婢女来服侍小姐,已算十分勤俭了。
杨雁回道:“我与罗晚霞素来交好,她平白遭人迫害,被逼投河自尽,我实在看不过去。”
杨鸿道:“路见不平,便起拔刀相助之意,实乃人之常情。但父为子纲,罗晚霞的父亲已故,她和弟弟年纪幼小,叔叔便如同父亲一般。叔叔要发卖她二人,别人纵然看不过去,却也无计可施。若你真存了帮罗晚霞讨公道的心,也只能暂且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对歹毒夫妻,说不得哪天就要犯在你手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得好!
杨雁回心道,她自己的仇也是如此,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报才好。急不来,也急不得。
杨鸿又道:“雁回,若你真想写话本,便写吧。但要切记两条,否则大哥也不敢让你写。一则,万不可署真名。毕竟后果难以预料,万一那故事留的是骂名,好歹不干你的事。还有一条,每次写完,要先给我看过再说。倘若你也写个《焚书》出来,咱们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杨雁回反倒愣住了。她一通胡话,反倒说得大哥改了想法吗?杨雁回便道:“其实原本还未想好,再说我才多大,也不用急吼吼的找事做。见你不同意,就起了心故意跟你对着干。可是渐渐的,就真想写了。我也不会去写《焚书》,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气,更没那个兴趣。我就只想杜撰些个有趣的故事,博人一笑罢了。我也不会胡乱找书坊供稿的,有些书坊尽出乌七八糟的话本,我还看不上眼呢。”
“哈哈哈”一旁的杨鹤笑道,“人家收不收你的文稿还两说呢!说得好像自己是吴承恩、冯梦龙、许仲琳,书坊都求着你写话本似的。你先写个短故事来给我们看看吧。别才写了三五个字,就嚷着手酸,再不肯拿笔了。”
杨雁回道:“你别小瞧我,待我哪天扬名立万了,也让你跟着沾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