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回道:“穆公子约我来此,只为吃茶么?”
穆振朝饮茶方罢,还未来得及赞一声,便听到杨雁回如此问他。他道:“我不日将去辽东,想来令堂已告知你了。临去前,我总该亲口同你道别吧?”
杨雁回问道:“只是如此么?”
穆振朝道:“一月前,令堂驾临寒舍,家母出言多有不逊,还望杨姑娘海涵。”
杨雁回只是略略把头一点,并未言语。
穆振朝道:“我早已想向姑娘和令堂致歉,怎奈家中事务繁琐,遍寻不到机会。”
杨雁回依旧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穆振朝又道:“杨姑娘是否还在生气?我后来听令堂话里的意思……”闵氏后来又和他的母亲见过面。只是闵氏的态度越发生硬了,言语中隐隐透着退亲的意思,只是怕两家面上不好看,一时还没说破。但那态度,已将母亲气了个半死。人后直骂,怪不得他们杨家能盖出个花浴堂来,说死了的亲事,也是说反口就反口得么?成什么体统。
他觉得这事实在是娘没道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为何要早早嫁来穆家守几年活寡,留在家里做闺女多自在。于是死劝活劝,将母亲这念头给劝下去了。
穆家不再提让两个孩子成亲的事,杨家也不好再有下一步动作。
不待他说完,杨雁回忽然打断他道:“穆公子,咱们两家的亲事谈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没意思了。”
穆振朝很是不明所以,道:“杨姑娘这是何意?”
杨雁回道:“至少我娘和你娘已经先闹翻了,以后结亲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说,反正日后我是要在你穆家生活的。你娘对杨家的看法,对我的看法,都不重要。因为不会伤害到你!”
穆振朝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合着杨雁回还是气得要退亲。他忙道:“我娘那个人,我最清楚,她并不是苛待儿媳的人。杨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想退亲么?”
杨雁回狠了狠心,这才道:“穆公子,实不相瞒,我平日十分喜爱读《西厢记》,看戏也喜欢看《西厢记》。只是,我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张君瑞。就算我是崔莺莺,你也不是我的张君瑞。”已经逼到这一步了,只能实话实说了。不等这小子去辽东前退亲,难道还要等他日后高升了回来娶她时才退亲么?那就更不好办了。
穆振朝面色大变:“杨姑娘,你可知这话若传了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你又是怎样的下场?”
杨雁回决然道:“什么下场我都认了。”
穆振朝怒道:“既是如此,你们杨家当初为何应下这门亲事?”
杨雁回这才和软下来,道:“我家里人不知道我已经心有所属。”
穆振朝冷笑:“你是来让我成全你的么?你心有所属,你就让你家里退亲好了,为什么巴巴的来告诉我?是不是你爹娘不肯退亲,你就来求我做个世人眼里始乱终弃之徒。才要去辽东,就要跟你退亲!”
杨雁回不由低了头,轻声道:“穆公子……你……我求你了……我们家惹不起你爹娘……”
“所以你是来求我去惹我爹娘不开心的么?是我看错你了!”
穆振朝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杨雁回呆坐半晌,忽然低泣起来。她知道,穆振朝绝不会将她说的话传出去的。虽接触不多,她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件事,他只会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在欺负一个好人罢了,她吃定了他不屑于败坏女子声誉。在这件事里,她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泪眼朦胧中,却看到他怒极而去时,从广袖中落下的一个锦袋,那袋子看起来着实不小。杨雁回缓缓起身,捡起锦袋来,却透过一角缝隙,看到里头是一本书。她打开锦袋,抽出书来,却是一本《金、瓶、梅词话》的手抄本。这部有人赞为“云霞满纸”,有人斥之“淫秽不堪”的奇书,终于到她手里了。
原来穆振朝还想着将这书拿给她。
杨雁回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干了似的,跌倒在地,放声哭起来。
雅阁的门忽然被推开,穆振朝去而复返。
杨雁回只得胡乱擦了一把眼泪。
穆振朝从她手里抽出那书来,道:“这书不适合闺中女儿读。”
杨雁回心知他是又反悔了,不肯再将这部只有手抄本传世的书给她看了。只听穆振朝又道:“原本这书缺了两回,我前几日才找全了,因为是别人的,我只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将那两回又誊抄了一遍。这么一本书,你也不配读。”
杨雁回目中又是落泪不止。
穆振朝本来要走,终是忍不住又嘲讽道:“都说人善被人欺,杨姑娘如今是欺我定不会将你的丑事宣扬出去么?”
杨雁回抬眸看他:“什么是丑事?如果我与人有私情是丑事,那穆公子两次与我私会又算是什么事?”
“我与你本就有婚约。”
“可未婚男女私会,本就不合礼法。”
穆振朝竟被她噎得没了话说。
杨雁回惨笑道:“我心里有人,我不敢跟人说。我不想和你定亲,可我自己的婚事我做不得主。如果我可以做主,你我二人根本不会定亲。礼法两个字压下来,要压死人。穆公子,是我错了,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对不住你。”
“满口疯话!”
杨雁回依旧笑得凄凉:“是吗?这是疯话吗?元人爱看《倩女离魂》、《西厢记》,今人追捧《牡丹亭》,三言里的故事那么多,偏人人都在传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竟也得人人称颂。我若说的是疯话,那这世上的疯子也未免太多了……我和他,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互生情意有什么错?错的是规矩,是礼法!”
穆振朝听得震惊不已,哑口无言。
杨雁回抬眸看他,道:“穆公子若觉得礼法一点问题也无,便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带了这书来。”
穆振朝矮下身子,与杨雁回平视,问道:“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能入你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杨雁回道:“穆公子见谅,我不能说。”
“他在哪里?你们既是互生情义,他为何不来娶你?你为了不嫁给别人,殚精竭虑,手段百出。那个男人在哪里?”
杨雁回只得骗他道:“他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办,年前已去了西川,要两年后才回来。”
“如果他始乱终弃呢?如果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就算他不回来,她也总该等过了再说。不等哪里知道最后的结果。她不想再稀里糊涂的过一生,一辈子都在跟名教跟世俗跟规矩妥协。总要拼一次试试看!输了,也好过浑浑噩噩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