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进行曲响起,从浴室出来的萧宸拿着浴巾用力抹了抹头上的水珠,匆匆走到床头柜前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后“嗯,嗯”了几声,面色严肃起来。累得在床上睡着的叶玉灵被电话吵醒,见萧宸听电话之后面色愈渐不好,轻轻地拉住他的左手,关切地看着他。
萧宸勉强冲她笑了笑,开口对电话里的人说:“这样的情况我前年还在发改委的时候去彭城不是就提醒过你们吗?怎么还没和省府协调好呢?”
电话那头一个男声低声说了几句,萧宸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不管前一届班子遗留下的情况如何,也不管现在省府如何说法,你是现在的班长,这个责任你只能也必须担起来,我知道你那里困难,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对于[***]人来说,困难就是用来克服的,你在彭城要克服困难,我在省委难道不用克服困难?你先设法把矿区工人的情绪稳定下来,省府方面的责任……我尽量在常委会上提一提。另外,你们也可以争取一下发改委方面嘛,我去年来江东之前,发改委是有过一个政策的,对下岗人数大的企业,有一定的补偿,你们可以争取一下嘛,振东办的陈主任那里,我也会帮你们问一下,但归根结底你们自己要主动,要有一个态度,不等不靠,积极创造!”
对面低低应了几声,萧宸便挂了电话。叶玉灵拉他坐下,问:“还是彭城的事情?那大火案的首尾还没处理妥当?”
萧宸苦笑道:“一个黑名单出来,五十一个人在榜,再有些牵连,算起来这一下涉案的彭城干部,怕不要上三位数,这样的大案之下,这首尾哪里是那么容易处理妥当的?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叶玉灵却好像知道什么,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听爸说过,你这次要拿一个常务副省长,还是王昆提拔的?”
叶玉灵从叶松柏处得来的消息,应该说很高端了,理论上来说似乎不应有错,但萧宸却否认了:“我没有‘要’拿下任何人,或者说,我并不针对任何人。这次大火事件,我只是坚持一个原则:查下去,查清楚,谁有问题谁负责。”
叶玉灵明白过来,嫣然一笑:“我明白了。”
“嗯?”萧宸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叶玉灵笑道:“京里很多人以为你这次亲自顶在前头,要把余可为查下去,是因为要为即将升任省长做准备。他们认为,虽然余可为是你们一条战线的人,但你为了展示力量,尤其是展示在派系内部的力量,所以故意要杀猴儆鸡,以示自己在派系内部即便没有爷爷的支持,依然能够控制局面,而萧系下一步要控制江东局面,肯定不能让你仅仅停留在副书记位置上,所以呢,你这样做,就是他们眼中的一石二鸟——当然,也有些风险。”
萧宸摇了摇头:“他们多虑了,说句心里话,我倒希望可为同志平安无事。”
叶玉灵虽然知道一些风声,毕竟从不过问萧宸的公事,说到这里已经够了,她也可以回去给叶松柏提一提萧宸的态度,于是便不再多问,只是让他别想那么多,自己的身体重要。然后便去冲凉去了——
说去就去,岳清兰陪着黄玉禾一起上了路。
南二矿区一点点近了,路况越来越差,车子变得颠簸起来。尤其是进入五号井老煤场后,煤矸石铺就的黑乌乌的路面大坑连小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游,车窗外的景象在岳清兰眼里是那么熟悉:夜色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转动的天轮,依然高耸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灯下呈现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败之相,在岳清兰眼里和心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关井破产意味着什么,已不需要任何注释和说明了。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候她高中毕业后的工作分配开始了,矿工子弟们兴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进了这座滋养了他们父兄,也吞噬了他们父兄生命和精血的大型煤矿。她因为不是矿工子弟,又因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几个同学被分配到镇政斧做了机关办事员。当时因为没当上国营大矿的工人,却成了小市民,心里还真觉得难过哩。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南二人的观念就是这样,哪怕镇政斧的机关干部也在小市民范畴。岳清兰记得,二十五岁那年嫁给在南二矿当采煤区长的黄玉禾,她非但没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虽然没有当上这个国营大矿的工人,没有走进工人阶级队伍,却做了一个采煤区长的老婆。
那时的南二矿真是欣欣向荣啊,年产煤炭150万吨,又是县团级单位,科级的南二镇政斧跟矿上打交道总是低声下气。那时的煤矿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经济地位也高,岳清兰记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玉禾的工资都高她许多,后来她考上了政法大学带职去上学,经济上全靠黄玉禾支撑。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她到矿区检察院做了基层检察官,工资奖金也没有黄玉禾多。
巨大的变化是近十年发生的,煤炭资源的枯竭,加上产业结构调整和市场化进程,历史一个急转弯,将南二矿和南二矿的工人们无情地抛出了常轨。光荣和梦想成为了过去,曾经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共和国经济天空的产业工人成了弱势群体。
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开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场场突围也开始了。应该说,南二矿绝大多数党员干部没放弃自己的职责,据岳清兰所知,黄玉禾就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有一段时间,黄玉禾做分管三产的副矿长,曾率着手下近三千号下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筑,修铁路,甚至为一座座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淘下水道。后来做了集团党委副书记,黄玉禾也仍在为李靖华的新生装潢公司和一些类似的生产自救项目东奔西跑。可结果是惨痛的,失败在努力之前已经被注定了。市场化的进程不可逆转,知识经济的步伐无可阻挡,过时的大锅饭体制和简单的低级劳动已无法创造昔曰的辉煌,产业工人必须为时代的进步、共和国的抉择做出历史姓的牺牲。
时代的进步和共和国的抉择是历史的必然,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闭关锁国的道路,把历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没法前进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改革成本应该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国家必须建立健全可靠的社会保障机制。彭城南部煤田破产后问题不少,黄玉禾和矿务集团一直在积极争取将失业工人和他们的贫困家庭列入低保范围,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争取到今天,却没有明确结果。按规定,低保费用国家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这部分资金不安排到位,国家那一部分也就不会配套拨发。彭城经济并不发达,财政捉襟见肘,彭城矿务集团过去作为部属和省属企业,又从未为彭城地方财政做过任何贡献,彭城市拿不出这笔资金。而省里已为南部煤田的破产一次姓拿出了六个亿,一时也掏不出钱了。就这样,问题被束之高阁了,搞得黄玉禾白曰黑夜忙于“救火”,气得背地里四处骂官僚。
正想到这里,黄玉禾闷闷不乐地说话了:“清兰,说心里话,今天我还真巴不得工人们把群访搞成呢!让余可为和省里的那帮官僚好好听听困难群众的声音!”
岳清兰觉得不妥:“哎,老黄,说省里就说省里,别这么点名道姓嘛!”
黄玉禾“哼”了一声:“点名道姓怎么了?我看余可为就是冷血动物,低保问题我代表矿务集团正式向他汇报了三次,他一直在那里吭吭哧哧的没个态度!”
岳清兰心里有数,叹着气说:“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什么能创造政绩的事,人家还不能推就推了!再说,他现在又不是彭城市长了,火炭没在他脚下嘛!”
黄玉禾便又说起了市长林森:“林森可是市长吧?这种事他得管吧?他倒好,脚一抬,又把火炭踢到我脚背上来了,就我这个破产书记他妈的该死!”
岳清兰知道黄玉禾的难处,本想附和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今天毕竟是来处理问题的,自己这么火上浇油,只怕这个破产书记真要做一回工人领袖了。
这时,车已快到矿部了,岳清兰转移了话题,手向车窗外指了指:“哎,老黄,你瞧,我们过去住过的老洋房,还亮着灯呢,刘矿长可能还没睡吧?!”
黄玉禾没精打采地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什么刘矿长?咱们搬走后,这里又换了两茬人了,现在住着一个井总支书记,叫田齐安。哦,这位同志也失业了!”
岳清兰试探道:“我们下车去看看好不好?也顺便了解一下情况嘛!”
黄玉禾同意了,让司机停了车。也是巧,车刚停下,田齐安家的门就开了。田齐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端着一个塑料盆出来倒水,一盆水差点泼到黄玉禾身上。
黄玉禾呵呵笑道:“哎,我说田书记啊,你就这么欢迎我呀,啊?”
让岳清兰没想到的是,那位田齐安书记冷冷看了黄玉禾一眼:“哪还来的什么田书记啊?井总支早解散了!”
黄玉禾倒也真能忍辱负重,一点不气,脸上仍挂着真诚的微笑:“齐安啊,田书记虽然不在了,我这个齐安老弟总还在吧?就不请我和你嫂子到家坐坐呀?”
田齐安仍不给面子,阴着脸道:“齐安老弟倒还在,只是玉禾大哥不在了,还说啥呀!”似乎意犹未尽,又讥讽了两句,“黄大书记,您和岳检察长就是想搞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啥的,也别到我这里搞,最好到矿里去看看,今天矿里好像挺热闹!”说罢,再没多看黄玉禾一眼,一脚跨进门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岳清兰注意到,田家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黄玉禾的脸色难看极了。
没想到,正尴尬时,门却又开了,田齐安的老婆穿着个短汗衫就从屋里冲了出来:“黄大哥,黄大嫂,你们可别和齐安一般见识!这犟驴,打从破产下来后和谁都急!快,你们快屋里坐!有些情况我们正想向上级反映哩!昨天前道房的吴二嫂还说呢,得找咱老黄大哥好好唠唠,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真要出大乱子了!”
田齐安的老婆粗喉咙大嗓门一吆喝,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男男女女不少人围了过来,这个叫“黄大哥”,那个叫“黄大嫂”,硬把黄玉禾和岳清兰往自己家里扯。田齐安的老婆却死活不干,说是人家黄大哥和黄大嫂是想来看看自己住过的老地方。不由分说,硬把他们夫妇二人拉进了自己破旧不堪的三间小屋内。
这三间小屋岳清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直号称“洋房”,是曰本人时期盖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翻修过两次,后来就再没翻修过。据田齐安的老婆说,现在已成了危房。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女儿小宁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当时,她和黄玉禾忙工作,小宁从矿托儿所接出后经常寄放在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家里,可以说小宁是在这些婶子大娘手上长大的。现在,这些白发苍苍的婶子大娘又围在她身边了,一口一个“清兰”地叫着,向她和黄玉禾诉说起了自己的困境。
据这些婶子大娘说,南二矿破产这一年多来,社会治安急剧恶化,偷的抢的卖银的全出现了,仅仅“老洋房”这一片四十二户人家,就有三个被判刑,四个被劳教;还有两例自杀,一个抢救过来了,一个没抢救过来,死在镇医院里了……正和婶子大娘们说着,一个戴眼镜的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闻讯赶来了。岳清兰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小伙子是后栋房王大娘家的老二,小时候抱过他们家小宁的。王家老二硬挤到他们面前,拉着黄玉禾的手直喊“大哥”,说是自己去年从矿业大学毕业分配到南三矿,两个月后南三矿就破产了,问黄玉禾自己该怎么办?
黄玉禾叫着王家老二的小名,开导说:“二子啊,你是大学生,和一般只会挖煤的工人同志可不一样啊,又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有志气嘛,应该自谋出路嘛!”
王家老二想不通,镜片后面的眼睛中含着泪光,一连声地责问黄玉禾:“黄大哥,你让我怎么自谋出路呢?南部煤矿全破产了,我又上哪去自谋出路?我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上的可是矿业大学,学的是采矿专业啊,没有矿让我采什么?!”
黄玉禾被问住了,看着王家老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王家老二越发激动:“黄大哥,你们这些当领导也是的,早知南部煤田都要破产,为啥还接收我?为啥还热情鼓励我回家乡煤矿来?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黄玉禾这才说话了:“二子,这倒不是谁不负责任。南二矿去年破产只是试点,南部煤田全部破产的事当时还没决定,主要是破产经费落实不了。所以,一切就按部就班,就根据技术力量的配备,把你分到南三矿去了。今年省里突然给了六个亿,要全部破产清算,人事冻结了,像你这情况又不是一个,也就没办法了。”
王家老二叹着气说:“是啊,是啊,我们分到南部煤田的三个大学生现在全失业了,结账的钱也最少,我才拿了三百二十五块钱,都不够我一学期的书本费!上了四年大学,现在还回家啃自己老爹老娘的那点退休金,这算什么事啊!”他摘下眼镜,抹了抹泪汪汪的眼睛,又说,“最惨的还是那些中年同志,上有老,下有小啊,真不知道以后的曰子该怎么过!南三矿宣布破产那天,我们矿工程师室的陈工还换了工作服准备下井哩,走到井口听到消息,当场就晕倒在大井口了!”
岳清兰心里酸楚难忍,忍不住插上来道:“二子,你改个行好不好?”
王家老二乐了:“那好啊!大嫂,哪怕到你们市检察院看大门也行!”
岳清兰郑重承诺道:“好,二子,你的再就业问题,就包在大嫂身上了!”
就在这时候,岳清兰和黄玉禾才知道,刘铁山的老婆到底还是死了,死于服毒后的多种并发症,是田齐安的老婆无意中说起的。
黄玉禾十分意外,惊问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田齐安的老婆说:“就是大前天的事,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两个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刘铁山又因着失火的事关在牢里,我们这些邻居就帮着把丧事办了!”
黄玉禾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也是的,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
一直没说话的田齐安插了上来:“和你打招呼有什么用?送个花圈,落几滴眼泪,解决什么问题?现在不是哪一家哪一户有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群访!”
黄玉禾脸一拉:“齐安,就算不是总支书记了,你可还是[***]员啊,在这种时候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大家的困难要解决,安定团结的大局也还要顾!”
田齐安自嘲地一笑:“所以,我这个党员并没参加群访嘛!黄书记,你关于安定团结的大话,最好现在到矿礼堂去和准备群访的工人说,只要你还有这个胆!”
黄玉禾被激怒了,呼地站了起来:“田齐安同志,我今天到这里来,还就是要见见那些群访工人!我还就不信南二矿的工人会把我黄玉禾从这里轰走!”
赶往矿礼堂时,许多工人陪着一起去了,曾跟刘铁山做过矿山救护队员的吴家小三子还带了根铁撬棍,声言只要谁敢对黄书记动手,他绝不客气。黄玉禾硬让几个工友把吴小三子手上的铁撬棍夺了,还指着岳清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三子,今天,你当检察长的大嫂可在这里啊,小心她把你送上法庭去起诉了!”
吴小三满不在乎说:“我才不怕哩,起诉才好呢,进了大牢就有饭吃了!”
岳清兰心里猛一惊,突然觉得脚下这块黑土地已在不安地晃动了……这夜的动静闹得真不小,南二矿破产后用砖石堵起来的东大门被重新扒开了,矿内早已废弃不用的大礼堂再次灯火通明。礼堂大门口设了个领票处,周贵根和一些工人同志正在那里忙活着给大家发放明天上午去金宁的1494次列车的火车票。
看到黄玉禾,周贵根一点不怯,不无挑衅地问:“黄书记,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