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失算(一)
小胡老师一个大姑娘,平白养一孩子,要说心里不犹豫,那是骗人的。最初的时候,她没考虑过个选项,连越宁,都没想过要让她抚养。可一旦热血上来打算收养了,那也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好几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谁料自己下定决心要克服困难了,小破孩儿却说“你不行”。一瞬间,小胡老师的精神是崩溃的。
小胡老师呆掉了:“我怎么不行?”一着急,她声音也高了起来,“李卫东你别忘了,你洗手都是我教的。”
越宁无奈地道:“您年龄不够,不合《收养法》规定。”
教洗手的小胡老师,石化了。
这可怎么办?
“你在福利院会过得不舒服”瞬间被“要怎么收养”给取代了,小胡老师急得不行。
越宁继续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越宁这种情况算是查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儿童,到福利院里走一圈,收养福利院里的孤儿(或者是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儿童)就不受相关法律规定的各种限制。只要小胡老师有抚养和教养能力,就可以。小胡老师将入县一小,收入比做村小学老师上了一个大台阶,在县城也有房子,是完全符合规定的。
但是越宁不想加重她的负担,小胡老师还没结婚呢,这就养着一个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越宁可以保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适龄男青年会退避三舍,哪怕男方乐意,父母也要犹豫再三。小胡老师对他已经够好了,他不能不为小胡老师考虑。
哭了一阵儿,小胡老师才收了声,擦擦眼睛:“办法总会有的。”
越宁听了,闷不作声。人都会有思维定势,一旦开始告诉了她“年龄不够”,她就会绕开这个问题,去想旁的。即使她回过味儿来,越宁也不想被她收养,成为她的累赘。他重活一回,是要过得更好,而不是为了拖累人而来的。
唔……想到这里,越宁两条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盘算着要说服张老头收养他,是不是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呢?虽然在他看来,就是挂个名,他现在还有赔偿的两千块钱,不多,但是92、93年的日常开销也不多,以后还会赡养张老头。但是养个孩子不是养条狗,给吃的就行了,人家答应了,会不会多心呢?再说了,人家明显现在就没这种要收养他的想法。
这就是给人找不痛快啊!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为什么非要为了自己过得舒服顺心,就要拖一个好心人下水呢?我不应该把精力放到学业、放到生活上么?怎么开始斤斤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来了呢?有没有人收养、谁来收养,很重要么?就算很重要,也不该这么做!我凭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谨慎、考虑周全的,因为他比起别人而言少得可怜的资本,稍有不慎就要翻船。现在呢?这种以“我考虑得周到,我是为他们好,这样安排最高效”为借口的掌控,回想起来令他感觉到羞愧。记得很小的时候,小胡老师就严正地指出“你不能因为别人傻,就去骗他!”当时越宁正哄一个李家傻小子给他当凳子,踩着人家去摘枣子吃。
玩弄人心是可耻的!
可他现在,似乎得意得有点忘乎所以了,想要代所有人安排角色,让别人照着他的安排去表演了。尊重人,是小胡老师给他上的极其重要的一课,而他好像记得没那么牢。
更让他背上冒汗的是,他似乎玩得挺开心!
诚然,离开三家村、与李家切断关系是第一要务。但是,计较分毫得失,把脑子用到跟一群文盲法盲斗智斗勇上,赢了,开心。与琐碎杂事纠缠,陷入这种吸毒般的堕落快感里。
他被情绪控制住了头脑,居然沉浸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纵全局的快感里了!这有什么好沉迷的?!李家又如何?吴斌又如何?他们不应该成为自己的对手、关注的焦点、目光停留的地方!动动脑子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做成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而且到现在还在想着,张老头是个孤老头子,看起来比李家可怜得多了,可以博得同情分,说服他收养比较合适。就算不是他收养又能怎么样啊?李家真要冒犯他了,弄得了他们一次,就弄得了他们第二次。何至于将李家这般重视,这样放在心上?有意思么?一力降十会,只要自己强了,又何惧这些?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因为肢体健全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高兴,开开心心就跳到井里,在井底的世界里玩得热闹。到底,环境的转变、身体的康健,还是对他的心理产生了影响。跳级对他是件极平常的事情,却让他兴奋激动,因为可以让吴斌挨揍。这样的心态全然不对!看似胜券在握,其实是降低了自己的水准。
越宁,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难道我的人生追求就是一辈子打遍井底无敌手?】这几个月的日子,赢了也是输,算无遗策,也是失算。赢了别人,输了自己。
越宁深吸一口气,重新考虑起自己独立的生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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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越宁说,国家太负责任了也不太好。有两千块钱,就现在这物价水平,够他活到高考了。他有计划的,大学应该有助学贷款,有奖学金等等,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活下来。可法院同志挺认真的,非要让他去福利院。
去福利院其实也是可以的,虽然福利院不一定会支持所有的孩子读完高中,但是如果成绩好的,必然会得到资源的倾斜。成绩不好的,初中毕业,或是上技校,或是上中专,成年之后能有一份糊口的差使,也就得了。成绩好的,读高中也是可以通融的。大学的学费,就是三年之后的问题了。
至于小胡老师的收养意愿,他超过十周岁了,就算小胡老师愿意,他不愿意,收养关系也是不成立的。
岂料小胡老师却上心了,亲自陪着他去了福利院:“先过去,看你住下了,我再想办法。总要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小何医生自封护花使者,也跟着去了。
一进福利院,小胡老师就抓着越宁不肯放手了:“这么冷的天……”
其实福利院的条件还是可以的,吃穿都不缺。但是在小胡老师眼里,这也太粗放了一些。在很多方面,福利院比山村生活要便利一些——比如这里有自来水村里就没有,但依旧透着一股浓浓的放羊吃草与严苛纪律并存的诡异感。
越宁不以为意,只在登记的时候特意强调要改名。他的事情福利院的院长也听说过,又有小胡老师等陪同,倒也通融,正要给他起个新名字,越宁便说:“我叫越宁。”
院长姓方,是个干瘦的中年妇女,戴一副七十年代造型的黑框眼镜,视线从镜框上沿飘出来:“有什么意义么?”
越宁不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来:“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听。”
方院长笑了:“也行。”匆匆给他改了名字,又跟小胡老师商议,关于越宁的户口、学籍之类。
这些都好办,小胡老师却觉得,放越宁在这里,不大妥当。就是小胡老师也得承认,李家在没有自家骨肉之前,对越宁是极上心的,只是囿有见识,并不能妥善地照顾他,却也尽其所能地精细养着。在福利院,精细二字就没办法再提了。小胡老师更有一样担心:怕越宁和这里的孩子处不来!越宁的智商有多高,小胡老师没测过,但是,跟成年人聊天也绝不会有理解力上的问题,甚至思维比成年人更敏捷。让他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小胡老师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所以小胡老师跟方院长打商量:“他……才出院,我能接到我家里先住两天么?”
方院长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干脆答应。越宁想到还有一个小胡老师要说服,小声地开口:“街上邵奶奶还给我做了棉衣,我也想去谢谢她。行不?”说着,眼睛还诚恳地望着方院长,看得方院长心软了:“去吧。哎,先认一认你的铺,被褥等你回来再领。”
越宁笑着躬一躬身:“谢谢院长。”
乖得方院长心里直冒糖水。大的社会环境之下,福利院里健康端正的女孩子多,男孩子只要是正常的,很容易被领养走,留下的男孩子里,残疾的、丑的、性格有问题的要比女孩子多得多。一见这么个斯文漂亮又懂礼貌的乖巧小少年,方院长眼里心里都暖得要命,还不忘安抚:“他的户口啊、学籍啊,我这里给办着,以后就落在这里了,放心吧。也是城镇户口。”
直到这个时候,城镇户口还是比农村户口稀罕,方院长这么讲,也有安慰的意思。
越宁低下头,小胡老师代他道了声谢,小何医生全程围观,竟没能在爱心爆棚的女士面前抢到一个发言的机会。只得慢了两步,落在后面向方院长咨询了一点收养条件和手续的问题。
越宁根本没什么行李,棉衣穿在身上,住院时的洗漱用品小胡老师也没要,光秃秃一个人跟着小胡老师到了她的家里。
小胡老师的父母留给她的房子在近郊,三间平房,一个比较大的院子。越宁先被带到了这里,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跟着小胡老师去镇上。小何医生托福,以送人为名头一回到了小胡老师的家里,一看,屋子已经很旧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被褥也是新的,水电都有。
趁小胡老师烧水的功夫,他又跟越宁聊上了:“从福利院里收养,可不受什么《收养法》限制。”
“我知道,不过,我超十岁了。”越宁毕竟躺了这么多天,今天这一折腾,有点累,寻摸张椅子坐了下来。
“嗯?”
“我不愿意,谁也收养不了我。你们就甭操心了。”
小何医生他觉得自己最近这心情,尤其是对越宁的评价,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十八转,自己都快要成神经病了。如今能够确认越宁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再来回变幻着心情,也是放下心来。对越宁的好感也确定了下来。不由关切地问道:“为什么?”
越宁不想跟他讲太多,只好含糊地提了一句:“带个拖油瓶,老师还怎么结婚?收了就要好好养,会降低她生活质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