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智百户牵着马过来了,说道:“沈三爷,沈小姐,你们要往何处去?马上要宵禁了,我送你们吧,我身上有城北大营的腰牌,可以通行无阻。”
恩人啊!沈三爷和沈今竹再次携手向智百户深深一拜,沈三爷感激涕零说道:“今日若不是智百户识破了刺客的伪装,可能此时躺在秦淮河边的就是我们叔侄了,恩人啊,请再受我们一拜!”
“不敢当的。”智百户忙扶起沈三爷叔侄,说道:“今夜也是碰巧了,我以前学过戏的,就立刻认出来了,再说今晚是朱指挥使大人及时将刺客甩出窗外,我也只是出了一半力而已。”
沈家叔侄转过身去,要拜谢朱希林,被脸色还有些发白的徐碧若拦住了,说道:“哎呀,我们两家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子人不必这么客气,谢来谢去怪没意思的,希林不把刺客扔出去,难道任她在酒楼里炸开么?我们都会受伤的。今夜出了人命,又是炸弹,闹出这么大动静,南城兵马司的人马上就来了。沈三爷,为了安全起见,今晚您就不要回八府塘了,和今竹一起随我们去东园住吧。
那里安全僻静,好好压压惊,瞻园的人也马上就到了,你们放心,我们徐家一定会查出个所以然来,除去后患。”
这是徐枫也走过来说道:“还不知道刺客有没有同党,沈三叔和今竹一起还是去东园暂住吧,那里守卫森严,先避一避,我——我们会调查到底,不放过一个刺客。”
沈三爷暗道:这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你老子将金书铁卷之事瞒着你们死死的,你们连刺客背后的底细的都不知道,我们叔侄却是门儿清,你们能调查个屁!还不如你老子呢!
就在这时,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着一群人来了,脸色沉重,将发生在八府塘的惨案说了,“那个余三娘已经死了,孙秀肩膀中了箭,并无大碍,但是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抱着他娘子的尸首不肯放,说有八个穿着南城兵马司衣服的歹人做恶,原本是想找沈姓叔侄,谁知他们夫妻受了无妄之灾,做了替死鬼。”
沈三爷吓得手一松,雨伞落地,秋风秋雨从天而降,无孔不入的将这对叔侄包围起来。徐枫捡起雨伞欲给叔侄两个撑着,沈今竹牵着沈三爷的手朝着马车走去,“去东园。”
徐枫伞下成空,愣愣的举着雨伞动也不动,沈今竹上了马车,眼角的余光看着雨伞,心道:一把小小的雨伞如何抵抗风雨?我要一座在狂风暴雨中巍然不动坚实的房屋。
当夜,金陵城宣布全城戒严,五城兵马司的人倾巢出动、在夜间穿梭巡逻,这种紧张的气氛在三年前盂兰盆惨案才出现过,金陵城已经过了三年的太平日子了。
次日一早,应天府尹就为全城戒严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他昨晚半夜被魏国公府派来的幕僚叫醒了,听到瞻园的人又遭遇刺客后,两死一伤,几乎要哭倒在地,为何?因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之事,他被罚俸了三年,而且当年考评为下,大明官吏的考核制度,是“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统考”,他第一个三年直接就是下,胆战心惊又熬过这个三年,这三年着实踏踏实实为金陵做了一些实事,以为年底考评肯定是上等,结果——居然秋闱前两天发生刺客杀人事件!此案魏国公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要他只负责配合戒严,查案由国公府的人一手包办,连受害者和刺客的尸体,还有一个据说是秋闱考生的幸存者他都没见一眼,都被国公府的直接带走了。
八府塘那个还好,听说死的是新迁入的老百姓,而且地方偏僻,不容易惹人注意,影响力有限。但是秦淮河烟雨楼却是闹出大动静了!
那刺客动用了火器,而且还把她自己当做炮仗在秦淮河上空炸开了!又是响声又是火焰,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如何遮掩?偏偏那个地方离即将开始秋闱的江南贡院不远,那些读书人胆子都小着呢,肯定会指责他这个应天府尹办事不利,没有保护好考场。试问天下谁能堵住读书人的嘴?偏偏天下十来个贡院,就属江南贡院的人最多,尼玛!早知道这应天府尹如此不好当,老子当初还不如去金陵六部混个闲官,上午遛鸟浇花、下午和三五好友听戏喝茶,晚上泛舟秦淮河,逍遥快活呢!窝囊做了六年的应天府尹,六年受的气比他之前为官几十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倘若今年再评个下,根本不用等三年后的九年统考了,连续三年两个下,吏部那边降职贬斥都是好的,若有人落井下石,他这个应天府尹恐怕要免职回老家钓鱼去了,他这个六十好几的年纪,一旦被免职,以后起复的希望基本是零。
没办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应天府尹赶紧召集五城兵马司五个指挥使,连夜冒雨加派人手巡夜查案,不知不觉忙到了天明,应天府尹年纪大了,熬夜有些撑不住,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倒在衙门里想补眠缓一缓,刚合上眼,师爷就进来叫醒了他,“大人,别睡了,有大人物要找您说话呢。”
应天府尹闭着眼说道:“只要不是魏国公,谁来都拦着,我要睡觉!”
那师爷说道:“属下也心疼东翁过于劳累了,可是此人极为难缠,东翁以前差点栽在他手里,东翁今日避而不见,万一他又借题发挥使绊子怎么办?”
应天府尹立刻坐起来,问道:“可是那太监怀义?”
师爷点头道:“正是,若是其他人,属下早就给东翁拦住了。”
应天府尹只得起身穿鞋叹道:“他是个最难缠的主了,我在手里吃过好几次暗亏,这次又找我做什么?我最近可没得罪他。”
师爷摇头道:“属下没探出口风,是小内侍递的帖子,听小内侍说,怀义公公有些着急。”
“哦?这个老狐狸什么事轮得到他着急?”应天府尹整了整仪容出去见客。
应天府衙门在城中的西锦绣坊,属于中城兵马司管辖,衙门大门朝着府东街开,周围店铺云集,很是繁华,怀义最喜欢摆谱了,他叫小内侍往应天府衙门递了帖子,自己却不进去,在府东街找了个茶楼坐着,等应天府尹亲自去找他说话。
“不知公公找我所为何事?”昨晚的秋风秋雨一直刮到现在还没停,天气骤然变凉了,但应天府尹却走的火气上来:这怀义简直有病!都在应天府衙门门口不进去说话,非要自己跑出来寻他。
整个茶楼的第三层都被怀义包下了,此刻他正负手看着窗外的风雨,转身说道:“府尹大人来了?请坐,我有事找府尹大人帮忙。”
应天府尹都被他整得没脾气,如今他再次遭遇危机,不敢再树敌了,他坐下一口气将天阙茶喝干,说道:“请公公直言,我能帮您什么忙?唉,你看到了,时隔三年啊,偏偏在考评的节骨眼上出了昨晚刺杀事件,那秦淮河的火光老远都看的见,金陵城再次全城戒严,后日就要秋闱了,我肯定要被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今年若再评个下等,恐怕头上乌纱不保,将来想帮公公也无能为力。”
时隔三年,应天府尹急剧衰老,昨晚又几乎没睡,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更老的不像话了,连脊背都挺不直,而怀义却恰好相反,也不知是被阉割的原因,和寻常男人不同,别人是越来越老,而他仿佛越来越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天知道他平日吃了什么是如何保养的,他现在是皮光水滑,一头乌发束在紫金五梁冠里面,一根白头发都看不见,穿着大红云锦蟒袍,束着玉带,腰身不见中年男人的臃肿,反而像青年人一般平坦有力,这种逆生长的本事,令应天府尹羡慕不已。
怀义笑道:“府尹大人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就记得八月初九是秋闱第一天,是不是忘记了,那天恰好也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我说大人呐,那喜帖都是我亲手送给你的,你就没打开帖子看时间?”
“啊!”应天府尹一拍脑袋,说道:“对不住了,昨晚半夜的吵起来,到现在都没有阖眼,别看我这嘴巴在说话,脑子早就不转了,唉,年纪大记性不好,昨天还和我夫人念叨此事,商议送什么贺礼呢,今日一早却忘记了。”
怀义呵呵笑道:“还记得就好,我一辈子就这么一场婚礼,你们都要给个面子,去喝一杯喜酒啊!场面不能冷清了,否则我夫人会不高兴的,她呀,最是个多心的了。”
应天府尹听了,被怀义这话差点肉麻的抖索起来!原来不是吃了什么好东西保养,而是陷入了情网,这历经沧桑的人一旦碰上了情字,就如同老房子着火一般,摧古拉朽似的,一发不可收拾,难怪这怀义的精神头就像小伙子似的,啧啧,果真是爱情才是治疗衰老的良药啊!
这一点应天府尹是深有感受的,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结识了一个在遗贵井做半开门生意的四十多岁半老徐娘,都是历经风雨的人了,很是谈得来,什么都能说到一块去,他说的对方能听懂,也愿意倾听,虽颜色不如那些十六七的少女,但是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老实说在那些青春逼人的躯体面前,他看着自己已经干瘪的皮肤,都隐隐觉得有些羞耻,放不开来,又不屑于去吃了特制的药,以伤身为代价去讨好那些比孙女还小的小姑娘,唯有在那个半开门余氏那里他才得到慰藉,隔几天不去,心里就时不时的想起她,唯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这日子过的还有些滋味。
应天府尹说到:“公公就放一百个心,我那日定会和夫人一起去公公府上喝喜酒。”
怀义笑眯眯的说道:“好好好,早些去,我还请了金陵最红的昆曲班子唱一整出的《牡丹亭》呢,那戏班也给我面子,说伶人的头面首饰、戏服、幕景都是新做的,他保证说这一年在金陵城,我家这出戏是最好看的,头牌伶人半个月前就都不接戏了,养着嗓子专门等着唱八月九日的《牡丹亭》,估摸宾客们看在这出戏的份上,都舍不得走呢。”
看着喜气洋洋的怀义,应天府尹心里放松了些,瞧着样子,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正思忖着呢,怀义话题一转,说到:“我后日就要成亲,新房在城北鸡鸣山脚下的英灵坊,我岳父家却在城西仪凤门内狮子山脚下,我隔那么大老远去迎亲接新娘子,平日里也至少走一个时辰吧?你倒好,今日宣布全城戒严,每一个街坊、桥梁都用栅栏拦着,通过的车马都要检查,路上的车马堵的一堆一堆的,你叫我怎么娶新娘子?按照这个走法,就是到了天黑,我和我娘子还在路上呢,误了拜堂的吉时,让那么多宾客在新房里干等可不好啊!”
“府尹大人,这全城戒严要戒到什么时候?如果非要到了后日还不能解禁,你会用什么法子保证我娘子坐的花轿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英灵坊新居?”
☆、第59章 老相好衙门找女婿,李贤惠叛出公侯府
应天府尹看着翻脸如翻书、瞬间咄咄逼人的怀义,心中大呼:有没有搞错啊,到底是谁被割了卵蛋?这死太监怎么这么横,我就从来没在他手里得过便宜!第一次和他交锋是在鸡鸣寺普济塔上,他说我居心叵测,把守备太监怀忠、兵部尚书等人当癞头鼋顶缸,害得这些人至今都对我有意见。这戒严是魏国公要求的,什么时候解禁魏国公说了算,你找我做什么啊!
真是上辈子的冤孽!在他手里吃瘪过好几次,应天府尹算是彻底被他整服了,说道:“此事因魏国公而起,我实在做不得主,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把那天迎亲的时辰、还有经过的街道事先告诉我,我要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安排,提前清理街道,封闭路口,保证你一路上畅通无阻,绝对耽误不了拜堂的吉时。”
“不行。”怀义连连摇头,秋风秋雨的凉天气,手里却骚包的摇着一柄二十骨的象牙孔雀开屏折扇,居然有股风流倜傥的味道了,他笑道:“成亲都讲究个热闹啊,我还请了教坊司的人一路吹打,鞭炮都备了六整车呢,到时应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街边行人挤着围观,一群光屁股小孩子抢喜钱和花炮才有意思呢。你肃清街道,赶走行人,我们一行人径直往前走,也没个看热闹的,这不是结亲,这是送殡呢——啊呸呸呸,瞧我这张嘴,胡说八道的,总之你别总是堵着路口,也别把行人都赶走了,再保证我们迎亲的队伍一路畅通就可以了啊。”
应天府尹苦笑道:“公公,你别为难我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最明白不过,你就是割了我的脑袋,我也做不到。不如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瞻园找魏国公说一说,告诉他你成亲的路线和时辰,要他通融通融,在那个时间暂时将经过的几个街坊解开戒严,等花轿到了新房,再重新开始戒严如何?公公,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再逼我,恐怕我就卧床不起——拖着病躯如何去喝你的喜酒哇。”
怀义想了想,暗道好像也只能如此了,不要逼的太紧,成亲那日还需要他去给我撑门面呢。于是说道:“好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九日那天一定要和夫人早点去啊!”
应天府尹忙不迭的答应道:“好好好,我们一定早到,把整部牡丹亭听完再走,到时你不要嫌我们碍事,多喝了你家的茶啊。”
怀义喜滋滋的打趣道:“你这个老狐狸,还喝什么茶呢,肯定是想着花样劝酒,把我灌醉,以了解这几年的恩怨是不是?”
应天府尹被道出了心思,赶紧矢口否认道:“唉,你还不知道我么?最是个老好人了,我要是四处树敌、不依不饶的那种人,也干不了应天府尹这个位置——早就去御史台混去了,我对公公是一片爱护之心啊。”
“那就好。”怀义说道:“那就请府尹大人那天替我挡几杯酒吧,咱们一言为定!”
就被这死太监诈住了!这世上结婚娶妻的太监那么多,谁都没你怀义弄的花样多,排场大,瞎讲究!我堂堂朝廷三品大员,要给你一个太监新郎官挡酒!应天府尹暗暗叫苦,面上依旧笑道:“只要公公不嫌弃我酒量小,我定当效劳,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酒量不怎么样,要是在公公之前醉倒在地,恐怕我就有心挡酒无力喝酒了。”
怀义拍了拍应天府尹的肩膀,说道:“不用担心,我还请了其他帮手呢,文有你应天府尹,武有金陵锦衣卫同知汪福海汪大人,你们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大官,我怀义真是有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