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尤其是江南之地,因天气温暖湿润,容易起瘟疫天花等疾病。种痘之法比较盛行,时常有种痘师走街串巷,犹如货郎一样,父母主动花钱给孩子们种痘,这些痘师大多用的是旱苗法,就是将痘种研磨成粉,用曲管吹进鼻孔里,因时常被鼻涕等物阻碍,许多无法成效,加上种痘师的痘种质量好坏不定,甚至有些江湖术士随便用香灰等物冒充痘种,所以种痘效果好坏不一。不过尽管如此,江南之地乡野街坊里,大多数百姓还是相信种痘术的,一次不成功,只要遇到种痘师,还会把自己孩子送去再试一次。江南种痘师大都是祖传,或者是大夫自己收集好痘种研磨。痘种传播的越广,痘苗就越好,好的痘种经过一次次的挑选,传播,其苗传种愈久,则药力之提拔愈清,人工之选炼愈熟,火毒汰尽,精气独存,所以万全而无害(出自清朝的《种痘心法》)。”
“一些有名气的种痘师,痘种是祖传宝物,一次种痘,或收十两雪花银,高门大户也竞相邀请,太后娘娘小时候也是种过痘的。难道江南百姓不知道种痘也有风险吗?为何还要花钱也要冒这个风险呢?就是因为种痘术在漫长的实践中证实是有效果的,并且危险很低的缘故啊!现在水苗法比旱苗吹鼻法更加有效,是时候开始从上而下的推广了,如今春暖花开,各种瘟疫疾病也随之而来,时不我待,倘若继续拖延下去,再遇天花痘症,就悔之晚矣!”
说道动情处,院判大人白胡子都发抖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始直言对王阁老发难:“恕老臣直言,首辅大人是山东人氏,乃北方人,生于斯,长于斯,北方因天气寒冷,地方相对闭塞落后,种痘的很少,而且技术较低,您耳濡目染之下,对种痘没有好感也情有可原。您对江南之地的具体民情不了解,所以将种痘视为洪水猛兽,必须控制在两千之一才能全国推广的说法。倘若首辅大人不信,可以问一问今日大朝会来自江南之地的官员们,你们或者家里孩子小时候种过痘,或者看见听闻种痘的,请站出来给老夫当证人。”
江南多读书人,当官的也是江南人居多,即使没吃过猪肉,也看见猪跑,种痘这种事情大多还是晓得的,所以院判大人一开口,还真有些人站出来了。不过碍于王阁老首辅大人、类似一国宰相的威信,许多人不敢站出来,留在原地不动,不聋不痴,何以在官场上混呢?
厂公怀义笑嘻嘻的看着那些装木头人的官员,一个个开始点名,说道:“哟,陈大人,去年宫中痘症发作之时,你就将家里的孙子孙女全都送到江南老家去了,一个个都用水苗法种了痘,开春刚送到京城,一家团聚,怎么陈大人还站在那不动啊?”
工部侍郎陈大人尴尬的轻咳一声,说道:“男主外,女主内,孙儿们如何,那都是拙荆安排的,老夫并不知情,并非——并非故意隐瞒。”话虽如此,陈大人还是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
东厂可不是吃素的,搞这点情报是拿手好戏,不过今日目的不是树敌,而是尽可能拉拢各路官员,支持推行种痘术。所以怀义轻轻放过了陈大人,并不深究,连续将几位官员揭了老底之后,又指着户部一个官员说道:“宋大人,令夫人就出身医药世家——”
没等怀义继续往下说,宋大人就自觉出列了,官员们内心惴惴的,东厂的名声不是白得的。对不起,首辅大人,太后看起来早有准备,势必今日要成功,我们不得不避其锋芒,来日再来支持您了!
大朝会上,院判大人大获全胜,太后在最后还撒了一把泪,在珠帘后面低声叹道:“此事若早推行十年,先帝也不会——唉。”
沈今竹的泪水滴落在怀里酣睡的小皇帝脸上,小皇帝懵懂的醒过来,也跟着哇哇哭道:“呜呜,父皇,我想父皇了!我要父皇!”
《明史.昭帝本纪》记载,长兴一年,种痘之术正式被官方承认并且大力推行,因天花而致死的儿童
骤减,大明引来了第一次人口大爆炸,昭帝千秋功绩,由此开始。
☆、第225章 重聚首燃情紫藤架,大潮会群臣来开撕(二)
长兴一年,初夏时节,天津卫开始流传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太后要来巡视天津!天津巡抚孙秀上任的第二年,天津就正式开了海禁,这座北直隶最重要的门户刚开始只是几个卫所组成,这里的人大多是军户之后,以屯田或者出海捕鱼为生,开海禁之后,这里设置了天津府,孙秀也成为第一任天津府尹,孙大人在这里治理了八年,天津府如同第二个海澄县,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成长着,现在已经是北方除了京城之外,最富庶繁华的城市了。
天津府今年还另外开设两个宝船厂和火药局,孙秀深知责任重大,亲自督阵,经常忙到半夜放回。
这一日,孙秀又是披星戴月的回家了,最先迎接他的是一双儿女,孙夫人崔氏在后面笑盈盈的说道:“你今日回来的倒挺早,孩子们还没睡觉。”
孙秀以前是丧妻的鳏夫,崔氏也是再嫁之女——她爹爹的名气很大,正是去年刚入内阁的礼部尚书崔打婿!当初孙秀青云直上,京城多少人家都盯着这个黄金单身汉,多少官员幻想着当孙秀的老丈人,没想到崔打婿后来居上,顶着“打女婿”、还有把昔日的亲家诚意伯刘家撕下台、告老还乡的恶名声,居然将孙秀这个大好女婿抢到手了!
崔氏和刘家因“洗女三代”和离之后,带着女儿一直住在娘家,因崔打婿不依不饶的名声,还有崔氏坚持要带着拖油瓶女儿才肯出嫁的誓言,一直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求娶。却投了孙秀的眼缘,孙秀情路坎坷,娶过暗娼半开门当妻子,可惜妻子怀着身孕时被匪徒所杀,这种痛苦刻在灵魂中,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孙秀心中的隐痛使得他对再娶没有一丝兴趣,全身心投入了事业之中。从金陵诏狱出来,得到重用,在天津当巡抚后,孙家老母以命相逼,要孙秀续弦,孙秀没有法子,只得开始物色妻子,崔打婿那时候也从金陵冷板凳升迁到了京城礼部,崔打婿祖籍也是松江府华亭县,两人是老乡,以前孙秀在诏狱坐牢时,崔打婿也一直在外活动,为顺王复位摇旗呐喊,两人就成了一条船上的盟友。
作为同乡,崔打婿是第一个知道孙家老母逼婚的官员,他果断先下手为强,主动找上了孙秀,毛遂自荐——当人家老丈人。有过那样复杂又刻骨铭心的过去,孙秀不在乎崔氏曾经嫁过人,有过惊险离奇的经历,甚至拖油瓶女儿也不要紧,关键是能和他说得上话,能够接受他真实的过去。
那时候两人都是二十五六岁、人生经历丰富的人了,没有那么多矜持和规矩,拐弯抹角的互相试探。孙秀和崔氏在寺庙里相见,开诚布公的谈了谈,互相交了底,两人三观契合,性格坚韧,从中午聊到月影黄昏,由此定下了婚事。
此事当然引起了轰动,在世人眼里,崔氏这个带着拖油瓶出嫁的女人是配不上孙巡抚的,也不知崔打婿给孙秀灌了什么*汤,居然娶了这么一个女人,还当了别人的便宜爹,是不是在诏狱关着脑子坏了?
众人羡慕嫉妒恨,更有甚者还在孙秀面前上眼药,提醒他你的未来老丈人“专业打女婿坑亲家三十年哦!”崔打婿再次送了女儿上花轿,依然哭的一塌糊涂,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跑去拦花轿。女儿女婿三朝回门时,也控制住没有装疯追打女婿。不过因其“前科”太有名了,崔打婿这个诨号广为流传,一直被人继续叫下去。
孙秀和崔氏成亲,两个历尽千帆的人的婚姻生活平淡且平静,或许他们还不曾相爱,但是那种“你能懂我的”知己之感,还是给彼此都带来了安慰和温暖,两人陆续有了一子一女。孙秀公务繁忙,这一日好容易早些回家了,儿女都很高兴。
五岁的儿子泥猴儿般在地上连翻了三个跟斗,叫道:“爹爹!你看我学孙悟空!”
三岁的女儿娇嗔着伸着手要“爹爹抱抱”。孙秀抱闺女,牵着儿子,笑着对崔氏说道:“怎么不见馨儿?”馨儿就是崔氏带来的拖油瓶,本是诚意伯刘家的孙女,跟着和离之后的母亲姓崔,崔氏改嫁,便也跟着姓孙了,如今已经十五岁,定了亲事,后年就出嫁。
没等崔氏开口解释,泥猴儿儿子大声叫道:“姐姐定亲之后就很少陪我们玩了,总是关在房里绣嫁妆。”
女儿也摇着孙秀的胳膊,甜甜的说道:“爹爹,叫姐姐不要绣了,出来一起玩吧。”
孙秀说道:“晚上就不要绣了吧?小心伤眼睛,若白天做不完,就交给绣娘代劳吧。有那么几件绣品做样子就成了,我们又不是那种请不起绣娘的人家。再说亲家家风开明宽厚,不会为了绣品而苛责新媳妇的。”
崔氏说道:“小孩子乱说话,你也信啊。馨儿不是关在房里绣嫁妆,而是刚种了痘,在送痘神娘娘呢,怕过给了弟弟妹妹,就关闭院门,等烧退痘出,疤痕愈合了再出来。你整天忙的脚不沾地,时常半夜才回来,天没亮就走了,我没来得急和你说。”
孙秀有些惊讶,“馨儿一直没有种过痘?”
崔氏说道:“小时候种过一次的,就是没有发热出花,可能是痘种有问题吧。我也不太懂这个,这次太后下旨推行种痘术,倒提醒了我,就要爹爹从京城太医院求了痘种,给她再种一回——相公,我听说京城排队种痘的孩童都排到秋天了,咱们天津府何时才有太医院的人来开药堂种痘?民间的那些种痘师水品不一,痘种也时好时坏,不敢相信啊。”
朝廷从上而下推广种痘术,太医院派太医进驻市井乡村,孩童免费,大人收费。孙秀说道:“太医院的痘种有限,目前主要供给京城之地,还有最先上表请求推广种痘术的应天府。我已经上表,请求派太医来天津府,天津是天子门户,太医们应该过些时日就到了。北人和我们南人不同啊,他们不太相信种痘术,今日听说我上表,两位同知已经明言反对了,说我操之过急,而且民间也有各种种痘传瘟疫的谣言,想要普通百姓接受,尚需时日。等太医一到,我就亲自送两个孩子去药堂种痘,打破谣言,从自己开始吧。”
女儿听不懂父母的对话,想起了奶娘时常唱的一首歌谣,便哼唱出来了,“种豆得豆,种花得花,种个葡萄满架爬。”
崔氏噗嗤一笑,食指往女儿眉心点了点,说道:“此痘非彼豆,馋嘴猫儿似的,就知道吃。”
孙秀难得的陪着儿女玩耍、洗澡、哄睡,等到回房时,夜已经深了,崔氏举着灯盏照着纱帐里的蚊虫,说道:“今日我带着两个猴儿去逛街玩耍,无意中撞见一个怪俊的后生,说来也怪,此人的模样居然有几分像太后呢,身边还跟着一个保镖,独眼大胡子,看起来蛮凶的,都说太后要来天津,你说她会不会提前微服私访到了?”
☆、第226章 思旧事女人当自强,到酒家姐弟偶相逢
走在设立才八年的天津府街头上,屋舍俨然,街道整齐,铺着石板,招牌光鲜亮丽,街头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各国商人云集于此,恍恍惚惚中,沈今竹仿佛回到了海澄县,两个刚成立的府县都是孙秀的手笔,也都是沾了开海禁的光,从寒酸的小港口变成大城市,连街道都有些相似。
“孙秀果然是个人才啊,英宗当年也感叹,说没想到随手一指,就点中了他的名字。”沈今竹骑在马上,慢慢的行走着,近乎贪婪的看着街头,闻着带着些许咸腥味的空气,比什么龙涎香还要舒服——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空气更好闻的了。
徐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和沈今竹并辔而行,他的腰身挺直,多年的习惯性的警惕的看着四周,沈今竹笑道:“你不用那么紧张,这里是大明的天津,不是海洋某个海盗岛,孙秀治理的不错,光天化日之下,我们都是安全的。”
徐枫笑了笑,依然没有放松,说道:“这里挺像海澄县的,前年有一伙海盗想攻进海澄县抢劫,我们提前灭了他们的巢穴。”
沈今竹笑道:“如今你的船只和手下,差不多能赶上大明的水师了,今年如果能成功夺下吕宋岛,下一个目标是那里?”徐枫和沈今竹旧情复燃,也不过缠绵缱绻了半月就即将分离了,两人都有各自的事业和目标,注定聚少离多,何况目前沈今竹的身份是官方太后,而徐枫哪怕成了海盗之王,也官方眼里,他也是匪。
徐枫说道:“夺岛不容易,治岛更不容易,先稳住吕宋岛再说吧。等安定下来,下一个目标八成是台湾,大明忍荷兰人很久了,而你又暂时不能和荷兰人撕破脸,我可以替你把台湾抢回来。”徐枫轻飘飘的说道,好像再说送一件钗环衣料那么随便。
这些年痛失无爱和残酷的海盗生涯,他身上世家贵族的矜持已经全部褪尽了,原始的野性和杀伐被激发出来,犹如刀锋般锐利冷酷,犹如重生。脱离了以前压抑的大环境和各种规矩,思想也慢慢转变,徐枫已经不再追求名分婚嫁,虽然沈今竹没有明说,但是徐枫已经猜出她将来要做什么,垂帘听政?呵呵,对他爱的这个女人而言,这只是过程,绝非结果,从有一天她会从珠帘背后走出来,堂堂正正的坐在龙椅之上!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无论多么依依不舍,徐枫和沈今竹都要奔赴各自的战场搏杀。沈今竹的皇图霸业是不进则退,不可能当一个安逸的小女人,而徐枫也有自己的目标,不会当一个男宠附庸。
沈今竹微服私访到天津,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送情人上船归海,此次一别,起码要过一年、或者更久才能相见,好在他们都很忙,可能忙到没有时间思恋感伤。
“好,时常和我的人联系,我们会帮助你赶走西班牙人,占领吕宋岛。”沈今竹眼里满是憧憬,“真想出海去走一圈啊,八年都没有坐过大海船了。”困在深宫八年,别说坐大海船,沈今竹连京城都没出去过,所以走在天津的街头,顿时心情大好,她似乎感觉到了双肩上痒痒,仿佛有一双翅膀从肩胛骨上重新长出来了似的,心头的压抑和愤恨消失不见了。虽然暂时还不能出海,可是她坚信,迟早有一天她会君临天下的方式来重归大海!
谈恋爱在不同阶段的方式各不一样,少年时是那种纯真的、傻里傻气的试探和闹别扭;青年时激情勃发,恨不得天天在两人世界里日夜痴缠;历经沧桑后三十而立,多了些理智从容,不是不够爱,而是表达的方式变了,比如徐枫现在说“想要台湾吗,我抢给你”,和青年时逮住了就吻得自己蠢蠢欲动,无数幻想新婚之夜芙蓉帐里翻红浪、和少年时故意捉弄、或者出言讽刺,惹得沈今竹恼怒,报复以狠辣的反讽以及拳脚是一模一样的意思——就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