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棋扭过头看他,男人长而密的睫毛打在眼帘上,道:“人兽结合天地不容,曾经因此被追杀上千年,说是为天除害,必不能留。后来他们隐世不出,此事还沸沸扬扬传了几百年,即便到了今天,仍有人提起,语气嫌恶,很看不起。”
并不仅仅是长淮和灵霄被追杀千年,就连你在千尸谷继承修为,被人发现是人兽之子,亦是紧追不舍,杀无赦。
方棋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鸿元抿着嘴唇,眼中有些不一样的情绪,但那绝不是厌恶和不满,他反复地触动风铃,微微失神。
方棋失笑,沉闷压抑的心情腾出来一丝好笑,鸿元这就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了,他对这一双素未谋面,但又血浓于水的双亲明显非常眷念和渴望,哪里像是表面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本来以为赵父和小妾才是亲爹娘,可那真是一对不合格不靠谱的爹娘,想必鸿元小时候对这两人不是没有怨怼的。后来发现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却老早就亡故了,只留下只言片语……鸿元是怎样复杂的心情可想而知。方棋稍微理了理,把自己也理乱了,但这时候鸿元揭了自家父母的短,故意把人往低了说,绝不是真心话,一看就是别扭的毛病又上来了,正要开口调笑他两句,男人忽然轻轻咳了一声,方棋呆了呆,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
方棋默然一会,才道:“你父母是登高跌重,两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修真界的人有千千万万,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想看他们犯错。这种人身上就算有芝麻大的污点,也会被放大无数倍,其实……就是谈个恋爱而已啊,用得着万人讨伐嘛。不过,你爹你娘还是拎得清的,你想一想呀,越是环境艰苦,路难走,他们两个越没分开,越证明是真爱啊。”
鸿元:“……”
男人蹙了蹙眉,才转过头看他,拨开重重阴霾露出笑容,道:“伶牙俐齿。”
方棋看他心情终有好转,不禁松了口气,低头按了按四爪朝天的小鸭嘴儿的肚子,小东西舒服的直哼哼。鸿元提着它尾巴把它翻过身来,突然转了个方向看着方棋,温柔道:“想不想看他们的样子?”
方棋:“……”
不待他回答,鸿元快速走出门外,方棋拿起摇篮里的巴掌大的镜子看,心想这不是因缘镜?几乎是立即,鸿元又很快回来,方棋以为他是去拿真的因缘镜,却不料料到,是捧了两幅画回来。
小心地展开第一幅画,是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艳丽。
神色凌厉的二八少女,一身白衣,高高地站在树枝上,那根树枝还及不上手指粗细,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枝叶。绿树白衣,乌发雪肤,数丈长的白绫搭着少女的手臂,一直垂到地面。这应当是野外的一座破庙,歪脖子老树和破败房屋,没有拉低少女的半分颜色,反而衬得她容貌绝佳,又漂亮又锋利,表情有点凶,让人想就近去看看,又怕被刺伤。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鸿元笑道:“是不打不相识。”
方棋想了想,是先掐后相爱的戏码?
随即鸿元缓缓地展开了第二张,这张的背景相当熟悉,就是在桃源居的桃花树下,女子支头坐在花树下面,手边是一方棋秤,上面摆着还没下完的棋盘。那女子微微抬眼,不经意地望过来,面容上少了青涩,多了几分妩媚,神色也不似上一幅画那样冷漠,浅笑嫣然。细齿洁白有如编贝,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既然身处千尸谷,现在多半是已经被剿杀到无路可走,退世隐居的那一段,然而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仇世的神情,仿若二九芳华的年轻少女,眼神清澈透明,有一分无邪的纯然。
方棋心里被挠的痒痒的,这两幅画长淮剑神自始到终都没有出镜,但他好像又无处不在,一笔一墨,一纤一毫,细致至极,将女子的神态心境,一颦一笑,在这幅画里渲染到了极致。仅仅是看着画,都能感受到作画人的情意。
鸿元笑道:“母亲有些不讲理,人也怠懒不好动,父亲大事小事都让着她。”
鸿元牵着他往门外走,站在门外,示意他看外边的景色,道:“桃源居不是结界。这里本是一座荒地,是父亲一手开垦出来。桃源居的一花一木,桌凳房屋,都是他亲手所做,从不假手于人。”
方棋沉默了半天,“……咱们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鸿元笑道:“……可以这么说。”
两人在婴儿房细细碎碎的说了小半个下午,小鸭嘴儿趴在摇篮里,先后爬到摇篮的边缘好几次,看了看高度,没敢跳,只好躺在里面打滚,滚累了又睡了一会。
时到黄昏时候,小鸭嘴兽张着巨大无比的嘴打了个哈欠,正好看到两个大人起身。
“我们明日动身。”
方棋点了点头,看着鸿元的侧脸叹了口气,他果然早就知道怎么出谷,无形中更是印证了之前的猜测。
可是为什么?
他就这么让鸿元感到不放心?
方棋忍不住想追根究底,问个明白,但眼下的情况不适合说这个,只好先咽下去。
“你先出去,”鸿元柔声道:“我稍后就来,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方棋看了看他手下按着的巴掌大的因缘镜,猜出他想做什么,退出门外,给男人留出安静的空间。
门咔哒一声合上。
修长的手指在因缘镜的镜边上滑过,镜面水一样荡漾开来,现出一副画面。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已经现出浓浓的老叟之态,掩不住的疲惫和沧桑,女子尤甚,全不见画里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两人头发花白,神色憔悴到了极点,可以看出时日无多,但依然是含着微笑,眼神温柔,低声嘱咐交待什么,脸上掩不住的不舍和不放心。
男人小心地触摸镜中人苍老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