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相见欢 非天夜翔 1949 字 22天前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一路攻破陈国上梓,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玉璧关以南三百里,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河北府有个汝南城,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汉人西逃的西逃,南撤的南撤。昔年河北第一大城,现今一片断瓦残垣,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一命归西。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一抹夕阳残照,汝南城内,青石镂着金辉,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

“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发出闷响。小孩衣衫褴褛,满面污泥,头脸上满是瘀青,一眼肿着,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朝屋后躲,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又惹得那管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小孩一个箭步,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

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那壮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双眼发黑,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将他打得痛醒过来,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方提着他后领,扔进柴房里,将门一关,锁上。

“卖馄饨喽——”

巷内老人声音传来,每到迟暮之时,老王便挑着担,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

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罢?”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五官扭曲成一团,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嗳”了一声,就重重坐下去,小孩得到回应,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躺下,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雪粉细细碎碎,飘散下来,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天光渐暗,冷寂无声,汝南城中,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他饿得神志不清,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是故去母亲的双手,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时而是管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

我没有偷东西,段岭心想,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死亡对他来说,总是那么遥远。三天前,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四周围了一圈人,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在自己死后,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

夜渐深,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氤氲而升,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眼前出现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面朝门外,全身冻得僵了,他艰难地坐起,男人走进来,跪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喂进段岭的嘴里,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寂暗夜,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和大雪的沙沙声,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混在一起,而天地,渐渐地暖了起来,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