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马不停蹄到了并州城下的安全地界,王止并吏员已等候在城门下。
见贺兰慎将裴敏平安带回,王止擦了擦脸上的汗,策马迎上前道:“裴司使,那突厥人果然趁乱逃了。沙迦已经跟去,沿途会在各据点留下信号。”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裴敏疲惫地舒了口气,正欲催前方的贺兰慎进城,却发觉他侧首凝神,还遥望着城外灾民流离的方向。
夏风燥热,裴敏灰扑扑的鬓发飞扬,屈指挠了挠他的腰,语气也低了几分:“走罢,我们几个救不了所有人。”
最多只能传信回长安,望天子施压赈灾。
贺兰慎垂下眼睫,捏紧马缰绳,英挺的鼻尖上有薄汗,清冷道:“外有强敌,内有灾荒,此行一战怕是凶险万分。”
闻言,裴敏心中动容,不禁又想起了密令上的“杀之”二字,心情莫名烦闷焦躁。
她想:或许贺兰真心并不知道,这一战他们要面对并不只有凶恶的敌人,还有内心的野兽和来自身后的冷刃。
第24章
长安是夜, 乌云蔽月, 星光黯淡。毗邻东宫的永昌坊某处华贵府邸内,虫鸣悄寂,风卷起竹帘晃荡,高阁之上,一锦衣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的金鱼袋明灭隐现。
“大唐女祸, 妖妇当道。宠奸灭贤, 帝星式微……”一声长叹飘落, 九天之上雷声轰鸣,阴风乍起, 大雨将至。
“李国公不必忧叹, 裴行俭已死, 朔州边防图已在呈送可汗的路上。”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压低声音,以熟稔的汉话道,“朔州一破,可汗攻占单于都护府,必借兵十万予李国公, 迎回李家太子,助国公完成匡复大业!”
李国公仰首望着乌云低沉的夜空,良久道:“妖妇派遣净莲司北上追查边防图失窃之案,那个裴敏非等闲之辈,尔等切记小心, 最好杀之以除后患!”
“图纸在阿史那也珠的手中,我会嘱咐她见机行事。”斗篷男子弯腰按胸行礼,身形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翌日,远在千里之外的并州。
并州城内虽不如城外触目惊心,但也难逃荒凉凋敝。
城中除了药铺和米行还有人守着,其他的房舍基本大门紧闭,商铺都打了烊,饥荒又逢战乱,实在卖不出东西。
临近城门的巷子里有一家酒肆,如今民生凋敝,酒肆中一个客人也无,掌柜的却依旧开门营生,门口酒旗上的紫金莲纹格外醒目。
见到裴敏负手踱进来,正在擦拭桌椅的掌柜一愣,缓缓直起身。认出了她,掌柜的态度肃然恭敬,擦擦手迎上前,郑重行礼:“卑职净莲司队正杨忠义,见过裴司使!”
净莲司在大唐各地皆有据点,此处酒肆便是并州的情报汇集筛选之处。
“四年未见,杨队正还是这般精神。”裴敏笑吟吟坐下,自顾自拿了酒盏斟酒,嗅了嗅酒香,方问道,“沙迦可曾来这留过消息?”
“来过,左执事一直跟着那突厥人,往岚州而去。岚州的兄弟们已经在接应了。”四年来,杨忠义终日记录着并州城内鸡毛蒜皮的小事,遴选有价值的情报送还京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多的无聊枯燥都在此刻有了价值……
胸中热血未凉,他不禁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塞。
裴敏抿了口酒,接过那份撕下衣襟匆匆绘就的地图,顺着上头红色圈住的几个地名观摩片刻,方将其团好塞入怀中,勾起那小坛未喝完的酒起身道:“我知道了,有劳你。”
走了几步,她又顿住脚步,站在门外萧瑟的莲纹酒旗下回首,轻声道:“你们是净莲司的骄傲。明年我送个小年轻过来,换你回长安。”
杨忠义难掩激动,铿锵道:“今日能用得着属下一次,过往四年蹉跎,亦是值了!”
裴敏点了点头,转身朝驿馆方向行去。
城门处挤了乌泱泱一片人,是等待施粥续命的灾民。城中官吏策马来回奔呼,执着长戟马鞭维持秩序。
迎面来了两骑,正是前去与并州刺史交谈的贺兰慎与严明。
贺兰慎显然也瞧见她,勒马翻身下来,将缰绳交给严明,让他先行把马匹带回驿馆,自己大步朝提着小酒坛悠闲漫步的裴敏走去。
关中大旱,尘土飞扬,街道、房舍上全落了一层灰蒙蒙的死寂,可贺兰慎依旧一身素袍洁净,不染尘埃。
“来一口?”裴敏笑着,将开了封的小酒坛递到他面前。
酒香钻入鼻腔,贺兰慎脑中混沌了一瞬,方抬掌隔开她递上前的小酒坛,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一起,触感陌生。
贺兰慎飞速地缩回了手,裴敏愣了愣,随即不在意地笑笑,问:“赈灾的事,你与刺史商议好了?”
“飞书已送去长安。并州的义仓已经空了,须得从岚州、汾州等处调送粮草,而因突厥骚乱不断之故,能运送赈灾粮款的道路皆已受阻,若想运粮赈灾,则需娄将军、薛将军合力驱除外敌,恢复道路通畅。”
提及领兵打仗之事,贺兰慎的话比平时要多些,不端着架子故作成熟的时候,颇有几分真诚可爱。
裴敏觉得自己约莫魔怔了,竟然认为一个不通七情六欲的和尚可爱。
她掩饰似的啜了口酒水,道:“这一仗,娄师德和薛仁贵必须赢。只有他们赢了,我们的大鱼才会彻底上钩。”
贺兰慎轻轻“嗯”了声,说:“我已将此事禀告给薛将军,他自会安排。”
不知何时起两人心思默契,交谈融洽,连步伐都是完全一致的。这种灵犀默契,令裴敏有些迷茫。
贺兰慎又问:“沙迦那可有何消息?”
裴敏有心事,正走神,根本没留意他问的什么。贺兰慎便止住脚步,有些担忧地看她,唤道:“裴司使?”
“嗯?哦,沙迦。”风中尘土颇多,裴敏又抿了口酒,尝到了些许泥土味,便嫌恶地皱了皱眉,将小酒坛顺手搁在街边的货架上,负手道,“人在岚州,我们得去一趟。”
永淳元年,五月十五,薛仁贵率军大破突厥,收复云州。
三日后,岚州郊区偏僻的农舍内。
远处狼烟篝火不息,两个突厥男人的身体撞破窗户和土墙,灰扑扑从里滚出,还未爬起就被紧跟其后的沙迦屈膝顶翻在地。棕发蓝眼的波斯人嘴角带着痞笑,手中的两柄波斯弯刀狠命朝下一插,刀刃分别穿透两个突厥人的肩膀,将他们的身体钉在地上,使其逃脱不得。
沙迦坐在他们挣扎不已的身躯上,以骨肉为垫,揉着肩咕哝了一句波斯语,而后咧开笑道:“追了七日,总算找到你们接应的老巢了!说,边防图在哪?你们在大唐的接应人是谁?”
两个突厥人嚷着含混不清的异族语言,多半在‘问候’沙迦故去已久的家人。沙迦手下用力,转动刀刃,直将两人的肩膀搅和得血肉模糊,哀嚎声直冲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