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幼仪主仆离开,柳燕扭身进去。她转过碧纱橱,轻撩珠帘悄悄进去,看见封氏就闭着眼睛侧卧在罗汉床上,不敢打扰低头立在一旁候着。
一个小丫头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美人锤,正一下一下捶着。
☆、第四回 头疼
封氏今年不过三十岁,又极其会保养,瞧着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五官算不得精致,却胜在大气,眉眼间隐约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架势。
她睁开眼睛朝着小丫头摆摆手,然后坐起来。
“太太,奴婢照着您的吩咐说了,四姑娘已经回去。”柳燕赶忙上前轻声回着。
“哦。”封氏伸手轻揉了一下太阳穴,她是真得有些头疼。
“不过……”柳燕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看见她一挑眉毛赶紧接着回,“奴婢瞧着四姑娘倒是跟出府前不一样了。”说完把外面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回了一遍,尤其是幼仪说得话,一个字都没落下。
小丫头正奉茶过去,她端着茶杯的手明显停滞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喝了一口。封氏慢慢品茶,半晌无言。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考究的嬷嬷进来,笑着回道:“太太,东跨院好长时间没人住,房子上面的瓦片不齐全,窗户上面糊得纸也都泛黄了。里面的家具、摆件倒是好的,把上面的灰尘好好清清就成。另外,奴婢按照太太的吩咐去库里,把那十二幅檀木浮雕的屏风抬了出来,已经放在东跨院的正房里了。明天奴婢亲自带人打扫,一准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这屋顶上的瓦片得找小厮更换,奴婢们可做不了。”
“柳燕,你跟灵云各处去告诉一声,明日下午要修缮东跨院的屋顶,都避着点。”屋里的两个丫头领命下去。
那嬷嬷见屋子里没了旁人,快步走到封氏身后,一边轻揉她的太阳穴一边轻声说:“太太不必忧虑,老太太到都城养身子,或许过几个月就会回去。太太治家虽然严谨,对下人却慈悲为怀,这些年把内院打理的妥妥当当,从未让老爷分心。老太太来了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插手内院的事情。而且老太太一向不问家事,在南边也是什么都不操心。”
“在南边老家,一直是老二媳妇打理中馈。钱嬷嬷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二媳妇是老太太的内侄女,她管家还不跟老太太管一样!在外人眼里,老太太还落个放权的好名声。”封氏哼了一声说着,“而且老太太过来可不是养身子这么简单,我怕是提前铺路来了。”
“太太的意思是……二房和三房也要搬到都城来?不会吧?”
“我早就听老爷说起过,南边的生意不太好做,这两三年全靠供给宫里支撑着。与其这样,还不如把生意都转移到都城。而且孩子们都长大了,少爷们要进学,姑娘们要找婆家,待在都城自然比南边要强。咱们府虽然不算太大,可把后面胡同里的两家民房买下来,打通连在一起,也能搁下三房人。”
钱嬷嬷听了皱着眉头,“太太,姨太太带着哥、姐已经从家里出发了,估计跟老太太前后脚到。”
“姐夫过世已经三年,姐姐好不容易才想通。况且我们姐妹感情最好,我不忍心让她独居,姐妹住在一起也有个说话的人。这事情怎么都赶到一起了?唉,真是让人头疼。”封氏几次极力邀请姐姐带着儿子、女儿到都城来,这次姐姐总算是答应了,可偏生老太太又要来。
虽说封姨太太的夫君是个地方官,可他两袖清风,死后没给妻儿老小留下什么值钱的物件。封姨太太上面没有公婆提携,旁没有直系亲亲戚帮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裕。封氏几次写信让她去都城,两个人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封姨太太思前想后这才决定投奔了去。
封氏对外宣称自个妹子有些家底,俗话说得好,清官一年还有十万雪花银!她原想明是明,暗是暗,多多帮衬自己的妹子一家。可这老太一来,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封氏就不敢做太大的动作了。
金家老太太本姓郁,娘家父亲曾经做到朝廷三品大员。只因本身是庶出,这才下嫁到当时还算是有些圣眷的金家。老太太进门一个月就打理中馈,一直到二儿媳妇进门生下长孙才交了对牌。前后一共三十五年,光是这半点差错没出过,就让人不由得敬佩。老太太是人精,在她面前装神弄鬼可要有些手腕才行。
钱嬷嬷是封氏的第一心腹之人,无旁人在跟前时说话自然要随便些,“其实这些事太太都不用担心,自从太太进门就跟着老爷到都城住,南边自然轮到二太太打理。如今他们要到咱们府上来,还能喧宾夺主不成?而且老太太最是明白事理,办事从不让人挑出错处,她不会做出糊涂事。放着名声好,家世好,性情好的长媳不用,非要提携那小门小户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二太太?
都城是什么地方?达官贵人无数,光是这待人接物就有大讲究。内院贵妇之间的交际看着是小,却有大乾坤。这些年,太太暗中帮着老爷斡旋了多少?到上流交际圈里扫听扫听,都知道金府太太端庄贤淑大气富贵!”
郁家从老太太这辈子渐渐衰落,家中姑奶奶们嫁得都不错,可老爷、少爷们都不成气候,现如今只有一位还在朝为官,不过区区从五品的闲职。二太太的娘家是郁家的旁系,靠依附郁家才能过日子,家里的情形可想而知。
钱嬷嬷瞧着封氏的表情熨烫了许多,接着说道:“再说姨太太来咱们府中,不过是白白给咱们看房子,还能给太太解闷。人家吃穿用度不用咱们家一分一毫,谁都说不出嘴来。况且,奴婢听说表少爷文韬武略,小小年纪就过了乡试。等到明年参加会考,保定会考取功名。到时候谁沾谁的光还说不好呢,呵呵呵!”
“庆儿那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苗子,连老爷看了他写的文章都夸赞过。”封氏的嘴边总算是多了一丝笑意。娘家人能给自己长脸,她在夫家也觉得硬气。
这会子,封氏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头也不疼了。
“对了,四丫头怎么回事?”封氏还没忘之前的茬。
“奴婢一回来就听说了。”钱嬷嬷赶忙回着,“丫头们都说四姑娘越来越明理、孝顺。”
封氏听了又是一皱眉,原本她打算让那丫头在庄子上自生自灭,再把锦哥抱到自己房里养,彻底挟持住崔姨娘。可没想到锦哥离了生母哭闹不休,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直接抽过去。金老爷心疼儿子,说是锦哥还小,过几年再交给嫡母管教不迟,就这样又被抱了回去。
紧接着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除了等候砍头的死刑犯,大牢里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她只好把犯错被贬的庶女接回来,原想回来就给幼仪个下马威,没曾想竟被幼仪轻飘飘几句话就化解,还出尽风头。
一年多不见,那丫头嘴皮子功夫见长,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第五回 崔姨娘其人
幼仪从主院出来一路往自己房里去,她刚刚转过一座假山,猛地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我的儿啊,你受苦了。”那人抱着幼仪哽咽着说,“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姨娘可想死你了!你怎么越发清减了,是不是庄子上的那起小人苛待姑娘了?我去找太太,让太太严惩那些刁奴!”
“崔姨娘,你还是省些事吧。”刘嬷嬷攥住她的胳膊,把她跟幼仪分开,“姑娘正在长个,自然显得瘦了些。你这样冒冒失失去找太太,惹太太不高兴,对姑娘有什么好处?而且这里眼目众多,你抱着姑娘哭哭啼啼让人瞧见又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谣言来。姨娘平日里不能帮衬姑娘就算了,还动不动就拖姑娘的后腿。”
崔姨娘听见这番话,脸上的表情讪讪的,眼巴巴看着幼仪不敢再上前。
幼仪再见自己的生母,恍如隔世,不,是真正的隔世!
只见她梳着百合髻,头顶斜插着一支乌木簪,身着一袭半旧的绛紫色的翡翠撒花洋绉裙,满脸都是疼惜和慈爱,美目中转着热泪。幼仪瞬间有种想要扑进她怀里痛哭一场的感觉,这才是打心眼里真正疼惜她的人!
“姨娘……”幼仪腹中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作一句话,“我很好,姨娘不用挂心。”
话音未落,崔姨娘已经是不能自持。她想要上前,瞥见挡在前面的刘嬷嬷,又想到刘嬷嬷方才的话,只好忍住扭头抹了一下眼睛。再扭脸回来,眼睛已是通红,可脸上却带着发自内心的笑。
虽说幼仪是她生出来的,可跟她还不如跟奶娘亲。往常见面,幼仪总是端着姑娘的架子,对她这个姨娘能不搭理就不搭理。她知道自己是奴婢,幼仪是主子,不能指望幼仪对她有多亲近。而且她不过是个上不去台面的姨娘,这身份只能让幼仪感觉尴尬甚至是羞耻。可幼仪毕竟是她的骨肉,她怎么样都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这一年多的时间,崔姨娘没少背地里偷偷掉眼泪,也在老爷面前央求了几次,可老爷总要顾及太太的脸面,不好插手主母管教庶女。况且男人不明白内宅这些弯弯绕,丫头、婆子侍候着,在哪里住都是金家的主子,谁还敢欺负不成?崔姨娘说得声泪俱下,一次,两次还将就,到了第三次金老爷就不高兴了。崔姨娘再没眼力见也看了出来,吓得不敢再提。
她听说幼仪今日回府,一大早就打发小丫头在二门跟前瞧着,看见幼仪进来就赶忙在这里等着。远远瞧见幼仪又瘦又孱弱的模样,她的心像被揪着一样难受。
现如今看见幼仪望着自己的眼里也泛着泪花,听见幼仪贴心的话,她感觉前所未有的舒坦。
“姑娘,你真是长大了!虽然我帮衬不上姑娘,可还有锦哥儿。你们可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姐弟,你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拉拔。锦哥儿是金府正经的少爷,这金府至少有一半是他的。以后即便是姑娘嫁了人,娘家也要有人做靠山不是?锦哥儿……”
“崔姨娘,你这话要是被太太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刘嬷嬷听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立着眼睛打断了她的话,“这府中四位姑娘,两位哥,都是亲姐弟!锦哥儿和姑娘都是主子,还需要谁拉拔?再过两年太太把锦哥儿抱过去教养,一准是错不了,姨娘不用担心锦哥儿的前程,将来或许给太太挣个诰命回来!至于姑娘,如今人也大了,多在太太跟前受教总是有好处!姨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