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龚致远提议泡上一泡,温彦之自恃风度本不大同意这林间沐浴之事,可方知桐念了句“春服既成”,这呆子竟顿时就被感化了,然后他四个居然真要“效法子晳,浴乎其中,风乎舞雩,咏而归矣”。
齐昱:“……?”
——朕在书房安心看折子,你几个治水治去泡温泉?
——还咏而归?
齐昱怒将信纸往桌上一拍,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门侍郎和周公公默默缩起脖颈:皇上今日好可怕啊……
下一刻,二人又见齐昱再度俯首去看信。只因齐昱忽想起,那谭一秋亦是个断袖,且袖子断在上风,同龚致远、方知桐还不一样,遂特想接着看温彦之究竟是泡没泡澡,是合衣泡的澡,还是宽衣泡的澡。结果他心急一瞧,后文居然没了,连个落款都没有,生生卡在他们咏而归的又一首酸诗。
“……?!”谁要看这玩意?!
他翻来翻去看了一道,确实没了,正要唤黄门侍郎,外头一个宫差小心翼翼探头进来。
“启禀皇上,有江陵府萦州一信,又送来信阁里。”
齐昱一拍桌子:“还不快拿来。”
宫差扑爬上来递给周福,周福战战兢兢捧到齐昱桌上。
齐昱连忙挑开来看,见首页是个解释:“灾地陋室无灯,临月写就,故粗心少装一页,勿怪。”
齐昱含笑点点头,有就行,朕不怪你。
然后他迫不及待翻到二页,见温彦之竟果真还细写了泡澡之事:“虽应知桐入浴,然世家有训,君子不当露体于荒丘,故吾权衡下,仅以足入涤水。沿途再赶,此举为龚兄嘲哂一路,知桐亦叹吾盖如守贞妇人矣,吾并未不悦,却见一秋脸赤终途,方至灾地”。
齐昱隔着信纸都能想见温彦之脸上的忍笑。
——谭一秋这毛头小子,定是见方知桐美色在前,估计把持得难受。
他也幸灾乐祸一阵,不过少时却忽而想起,如今谭一秋至少还能看得见方知桐,而自己都见不到温彦之,不由在心中又怔忡起来。
而仿若在应他这一感,温彦之清雅落笔的下一段话,顺遂写道:“……吾一生平顺,身在宗族、京城,饭食无忧,绣衣蔽体,少时打马,而今纵游,从未感知民生辛勤,不过背读此训谨记之矣。然此行南巡,所见所感,笑泪俱在,痌瘝一体,始觉江山万泰之艰,深感君肩负之重。如今灾地粮仓复建,流民回溯,起垦良田,百废待兴,荒山月下,吾与其三人从容谈笑,偶饮数杯,虽至为愉快,然思及今时今日,众所和乐,盖因君所赐,遂思之顿起,山林在望,不尽依依,不过一日,竟念与时积,如江心月影,涛流更尽,浪声迭尽,不逝其间。”
“望君诸般安好,吾心甚牵,切勿过劳,切勿挑食,唯望幸许。”
“携龚兄、知桐、一秋,遥拜誉王殿下玉安,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彦之手肃,盼即赐复。”
……
“周福,”齐昱低声唤。
周福恭恭敬敬俯身来听。
齐昱手背蹭过鼻尖,笑道:“去给朕取些内史府的花笺来。”
☆、第92章 【朕谨凭鸿雁之传】
周福着了个徒弟去内史府,徒弟回来时捧着一沓子厚厚花笺,后头居然还跟来了内史监曹不韪。
各方打礼毕了,花笺呈上桌子,齐昱捻起张泛粉的,又捻起张泛黄的,心想这还新鲜,压的花汁竟不一样。
曹不韪眼神不住打探着,一见齐昱目露疑惑,连忙上前一步:“皇上容禀,那粉的是冬梅,黄的是秋中金桂,因录史有编年编月,恰好色彩上分一分,杂役分卷也能轻松些。”
齐昱和气点点头,口气却冷淡:“倒是别致。如此御花园成堆花草,也不会开过就算了。”
“皇上说的是。”曹不韪恭恭敬敬俯身,“内史府年初时想出此法,亦是为此做虑。”
——什么内史府,明明是温彦之想的。齐昱在那沓子纸里翻了翻,“朕瞧着温舍人的笺子都是白的,这拿来的怎没有?”
曹不韪略尴尬地顿了顿,片刻道:“回禀皇上,温舍人现用的花笺,当是夏春的花压了花汁作的,多是白梅、白桃、荷花与梨花等。当时不过新起此法一试,并未作多少,况臣也都为温舍人带上了路去,存笺已经用罄,秋冬季节冷些,花色不同于夏春,尚做不出那色的笺子来。”
——朕看你是不赞同那呆子故作风月,这才没作多少花笺罢。
齐昱笑得心知肚明:“成,这些放下罢,朕留着用。”挥了挥手,示意曹不韪跪安。
曹不韪立在那儿有些忐忑,“皇上,实则……”
齐昱不耐烦抬眉看他。
曹不韪捞起官袍突然跪下:“启禀皇上,内史府治下多为老臣,吴攥史既无法任职起居舍人,往下再找不出更合适的,故臣特来请命,愿为皇上录史!”
齐昱:“……”
竟亲自来了。
看来除了温彦之,内史府当真是一个年轻人都没有。
他上下看了曹不韪一眼,觉得这老骨头虽仗着官龄老成,颇滑头了些,但身体大约还康健,当不至于如吴攥史那般咳咳嗽嗽扰人清静。眸色转回御案,他拣出两张金桂的笺子,着意笑道:“准罢。内史监亲修起居注录,朝中百官若知,也是番美谈。”
曹不韪心思就这么被戳穿,默默吞了道口水,想自己惦记为文华殿大学士评定之事搏份声名,这事皇上当是分外清楚了,再献殷勤未免过分,遂嗫吁着谢恩,不语。
周福笑盈盈为曹不韪指点了秋菊屏风后的矮几,曹不韪放下随身布包,不安跪坐下来,又受了周福徒弟奉上的茶。
周福好心问:“曹大人,舍人上职挺早,又镇日跪坐,您年岁也不轻,可吃得消啊?若吃不消,何苦强顶着。”
曹不韪妥妥当当谢了茶,没去体会周福一个太监话中的深意,只拱手道:“公公多虑,为了起居注录,也没甚吃不消的。”然他自己想起今后,每日寅时就得立在宫中,直想叹句“要了卿命”,这话说得也是心虚,亦不知能不能为了大学士之称坚持下来。
齐昱支在御案上不做声色瞧着,心里是拎得清,想这老骨头若是为了起居注录才有鬼了,不过是为了荣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