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稍一用力,推开已经锈死的大门,潮湿腐败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浓重的黑暗像某种发酵霉化的膏体一样软乎乎地摊出来。你将双眼调整成夜视状态,轻轻地走进去。
建筑内部接近被搬空的工厂,废弃铁皮和墙角积起厚厚一层灰,已经有一小簇一小簇菌类在上面扎根。周围靠墙放着十几个巨大的休眠仓,你走近,透过被灰尘掩盖的混浊仓盖,看见沉睡在里面的庞大机械生物,只有基本的形体,钢筋铁骨粗犷地裸/露在外,跟你对比起来就好像精致芯片与粗糙钢铁管道。你认出这是特化的战用艾伯特人,智能和底层钢钉一致,但武装力量强大,是艾伯特对外作战中必不可少的战场绞肉机。
这颗行星归属你之前曾是关押重犯的监/狱,这些机械人应该就是当时监/狱的守卫。行星被改造成居住星后,他们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被遗忘在这里。
你按上仓盖,抹开一块手掌形的清晰,想检查一下他们是否还完好,带回去修一下是否还能投入工作,就这么闲置在这里太浪费了。
你思考着,后上方突然响起钢铁轻轻碰撞和铁锈簌簌洒落的声音,巨大的黑影仿佛从后扑上白兔的野兽,完全遮住了你。你一愣,飞快地回头,后方的休眠仓不知何时轻轻打开了,在巨大机械体骷髅般的头部,两只鲜红的视灯悄无声息地亮起,羽箭般将你锁定。粗重的上肢由十片长而弯的尖锐钢片组成,极速旋转拉出混浊的刀光向下挤压视野,几乎在你回头的瞬间就逼近你的鼻尖。
身前的机械体也悄然启动,朝你伸出钢铁握爪。
你的武装模式在瞬间启动。你没有躲闪,你的身体不会被任何东西损伤,疼痛并不影响身体机能。你无需躲闪。
可是有人推开了你。
你一趔趄几乎要跌倒在地,一瞬间分辨出是跟在你身旁的718在电光火石间推开了你,他自己却失去了躲避的机会。
砰。
钢铁手臂在他前后相撞,中间的肉体被碾得粉碎,骨骼折断扎入内脏和皮肉碾磨的声音湿粘粘地混合在一起,几乎上下折断的身体呈现出难以形容的角度弯曲,垂挂在锈铁臂膀上,垂死的喃喃被掩盖得几不可闻。十片钢铁弯刀还在飞旋,大量的血液,皮肉,骨骼碎片被绞成轻飘飘的絮状浇在你全身,像火山口喷发的岩浆雨,灼烧着沾染的每一寸。
你凝滞地眨着眼,意识回笼时已经扭断了两只机械臂,捏碎了他们钢铁骷髅的头部,收拾起地上破碎不堪的身体,僵硬而快速地往战机那里移动。
你打开门将718放下,却不敢看他的现状,你总觉得全身的系统都不能很好地运行,电磁流狂乱地窜动,身每一部分都短路般幅度细微地痉挛着,血液粘在皮肤上不断腐蚀着你。你感到一种从身体深处袭来的不适感,有点像在虚拟环境中某次吃撑了胃部翻腾欲呕的感觉。你的思维紊乱不堪,启动战机前往基地的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不经大脑由手指本能发出的,也多亏了你对于操作的熟悉。
回到基地,把那些鲜血淋淋几乎不成人形的组织物送入医疗室后,你靠着墙的身体缓缓下滑到地面,紊乱的电流在听觉系统沙沙作响,没有原因地感到深入骨髓的疲倦。
你感到困惑,你无法理解,718受的伤和你曾经对他做的实验并无区别,你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就像起终点一致代表位移为零,他总会被修好,不留痕迹,痛感和水面的涟漪一样迟早会消退,等同于从未受伤。但为何这一刻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你听不懂的东西,你直觉自己身体上缺少了某种功能,就像曾经的味觉,因而无法接受到相应的信息,你试着去找寻,皎洁干净的幕布和纯洁无瑕的记忆告诉你,什么都没有。
盲人站在灿烂的晴天,阳光充斥满空气,可她看不到光。
你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一秒一秒记着时,这次修复的时间格外长,你告诉自己无需担心,718的脑没有受损,只要脑还完好,哪怕其他部分都没了,艾伯特的医疗技术也能造一个和以前完全一致的躯体出来。他很好,无需担心。
你数到第三个标准时,医疗室的门才打开了,你起身过去,医疗员告诉你718的身体破损严重,大部分经过了重塑,目前已经修复完毕,但精神受到的损害无法抹除,这个时候需要休息。
他被转移到自己的房间,你跟着过去坐在床边,其他人都退出去。房间里黑沉沉,静悄悄的,你还是不敢把视线放在718身上去确认他的情况,于是漫无目的地在房内兜转,依次掠过去,他的书桌上的书还摊开着,有笔记的痕迹,杯子上套着一个兔子图案的杯套,垒起的书堆里夹着密麻的便签,软垫和地毯都是阴天云朵的灰蓝色,柜子里摆着一支支营养剂,用马克笔标记上了服用日期。718的信息充斥着淹没你,每多看一眼水面就涨起一分。
一只手盖在你支在床边的手上。
他醒了。
你终于看向他,他坐起身,脸色有点苍白,整体无碍,这很好,恢复得很好,你如此判断。
那双蓝眼睛朝下望着你,底部沉淀着灰蒙蒙的雾霭,嘴唇抿着,紧紧绷起,一言不发,有点像他以沉寂抗拒你实验的那段时间。你望着他,吐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平冷感,电磁流汇成的声音总是如此:“你为什么推开我?”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随即眼底浮出意味不明的微尖笑意:“您觉得呢?”
你逻辑清晰地阐述自己推测的最有可能的原因:“我以为身处森林环境给了你某种错觉,误以为是在虚拟环境中,而我使用的是脆弱易损的人类身体,所以基于体格上的差异对我产生了不必要的保护欲。实际上这毫无必要,他们的攻击无法对我造成任何损伤,对你而言却是致命的。所以你不需要这么做,这么做反而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你仔细解释着,就像以前所有问题,只要说明清楚、消除可能的误解就迎刃而解。
但718分明不是了然的神色。他唇边的弧度加深,眼底的雾霭却更加灰沉,轻声问:“但您会疼,是吗?”
你一愣,点了点头:“我的触感和常人无异。”
他合了合眼,再次睁开时,抬起你的下颔,定定地望进你的眼里,目中含有不再掩饰的低迷眷恋:“您的痛苦会让我感到同等的痛苦,您的伤口会让我身体的同一部位流出血来,您就当我是在自保。”
你皱了皱眉,不能理解他这番话的逻辑关系:“我并不会因为受到攻击而迁怒你,或者对你做什么伤害的事。虽然是你提出要驾驶战机,但是是我要到那栋建筑里去,并不是你的错……?”
他望了你一会儿,你只感觉他的眼中像落了雾的天空一样湿漉漉灰沉沉,却分析不出其中的情绪。你记得在首都的人类博物馆存放着一幅叫《蒙娜丽莎》的画,很多艾伯特人喜欢去分析画中女人的微笑含有百分之几的快乐百分之几的悲伤百分之几的嘲讽,曾经你对这种娱乐活动毫无兴趣,现在想来如果以前练习过分析情绪,而今面对718也就不会这么茫然无措。
他好像确认了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单手扶住额,嗤地低笑出来,里面的嘲讽不知是针对谁的,“……我都做了什么。”
你想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可你的话说出来好像只有反作用。你失去了所有应对的措施,只是茫然地张了张嘴唇。
你开始回想有关他的一切,企图在过往的蛛丝马迹中找寻出隐藏的答案。你想到他第一次在你面前睁眼,他企图逃跑,他索要衣物,他在实验中痛苦崩溃,他抱起你让你给自己戴项圈,您会感到痛苦吗,我没有伤害您的能力,希望您能信守承诺,麻烦您用下一个条件来换。你们在那个小屋里做无聊的琐事,摆放无意义的饰品,你抚摸他,他拥抱你。
突然,你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抚摸,拥抱,亲吻。最后一项还没有尝试过。
你靠近他,拉开他的手,按在他脸庞两侧,确定了位置,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他的反应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摸了摸嘴唇,嘴角尖锐哂然的弧度轻轻放下去,靛蓝双眼静静注视着你,问:“您在做什么?”
你眨了眨眼:“安抚你?”
他眼中情绪无声地起伏,突然揽住你的腰肢和后脑,轻轻一带按倒在薄被上。四面八方的黑暗压迫你的视线,像被卷进了幽邃的蓝洞,嘴唇接着相碰,啃咬中带着并不强烈的报复意味。你感受着相贴的温暖和犬齿轻刺入的微疼,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他毕竟伤害不到你,而且你也不想再让他的裂痕再添一道,于是你没有动,直到他牵起你的手。
他把你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声音在你耳朵旁温热而暧昧地响,有点沙哑:“那就请您好好地安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