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质疑01为何会从2号塔中走出,也无人质疑她为何到这个时候才现身,就像器官不会质疑大脑,零件不会质疑中枢。她温水般的声音淌进每个人的脑海里,抚平因疑虑而干涩发皱的神经末梢,所有人即刻对广场内的异动视若无睹,重新爆发的欢呼替代了窃窃私语,甚至比之前更高昂。
在她的声音响起时,你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脊背上,下压的力道温和但不容置疑,让你合金的骨骼一点点软化,回过神来时已经单膝跪地。塔顶除了失去行动能力的08,其他人的反应和你一致,你们像一群在祈福钟声中跪地祈祷的信徒,虔诚地仰面望着01一步步走上谢顿塔。
她张开手,拥抱平等地赐予每个人,声音仿佛晚钟拖长的余震:“请稍作等待。”
随后,她的声音落回到塔顶范围内,首先对着03,温和平静,听不出谴责之意:“情况如何?”
03深深垂着首,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刚才那个混血人类应该只是吸引我们注意的幌子,在我们碍于他的威胁无法行动和城内兵力被调往中心广场时,周边地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防卫松懈,一部分通过他族使团潜伏进来的入侵者入侵了各区的中枢,窃取了部分信息就立刻窜逃了……这些入侵者,都是人形生物。”
你的视野里,只看到01线条柔和的下颔点了点,声音听不出喜怒:“追捕情况如何?”
03似乎从这话中捕捉到了弥补过失的机会,稍微抬首,语速加快:“入侵者逃逸使用的舰船并不先进,虽然拥有连续小幅度空间跳跃的功能,但跳跃幅度呈递减趋势,只要我们关闭首都星系周边的空间跳跃轨道,预计可以在五个标准时内将他们全部抓捕。关闭空间跳跃轨道的权限只有您拥有……”
03的话一句句淌过你的耳膜,如同粉红的火柴擦过红磷层,带起一串微弱的火星。兰登驾驶舰船离开了,但他还没有走远,广袤的宇宙距离对渺如微尘的个体而言是最大的阻碍,你还有机会抓住他,01必定会派你去抓捕,艾伯特族群中没有谁比你更擅长这事。你放开下唇,视野中模糊地出现风筝垂来的一根细线,手不自觉地抬起,要去捉住。
01含笑的声音落下来:“那就让他们离开吧。”
03沉默片刻,毫无质疑地回答:“是。”
疑惑在你舌尖灼烧,不受控制的话语就此溜出:“……为什么?”
话音刚落,你立刻感觉脊上压来近十道有重量的目光:09,你怎么敢质疑主母。
01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话语在你视野里勾勒温和的轮廓:“今天是我族最盛大的节日,不该被如此细小的波折打断进程,况且,追捕需要抽调兵力,对于那些期待庆典已久的士兵有失公平。”
你牵了牵嘴唇,很想说自己一个人去追捕就够了。理智绊住了你的唇舌,提醒你如果接着质疑下去得到的恐怕就不是温和提醒这么简单。
你视野里,01重新张开手,朝着万数民众缓缓转了个圈,抬高的声音在每个脑中响如落钟:“好了,请继续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庆典,我的孩子们。”
欢呼的狂潮将你们淹没,经过修正的节日彩灯重新发出夺目的光芒,整个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光芒从穹顶淌下来在广场上拓出黄金河流,空气也被烘烤得温热粘稠,拂过脸颊仿佛因恋人亲吻而觉醒的皮肤。五千六百艘彩带飘扬的礼仪舰从光河尽头溯游而来,有序地组合排列,舰首每一盏探灯都是一只睁开的天眼,让人想到古代史诗中的玛格纳战船。
过程中,01一直没有让你们起身,不知是有意让你们接受惩罚还是单纯遗忘了你们——就像苍天巨树遗忘脚底的草丛,你们一直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除了08。他平躺在地上,身体从腰部往下全都被削没了,看上去像个摔成两截的白瓷人偶,一会儿抚摸着腰部的截面把掉出来的零件塞回去,一会儿摆着手企图引起你的注意,最后干脆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闭上眼。你直直地望着他,又低下眼,心里一秒一秒无意义地数着,兰登离开了,越来越远。
如果他还在,或许你可以问问他此刻在你胸腔里膨胀的触感是什么,他是否还会狡黠地请你用条件来换。
到了开幕仪式和下一个节目的间歇处,01的目光向下,扫过脚底可怜兮兮眨着眼的08,轻描淡写地叫你送他去修理。
你怀抱着08的半截身体走下塔,穿过万花筒般的广场和喜悦的人群,一路上零件掉得窸窸窣窣。他把下巴搁在你肩上,在你耳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什么。
你置若罔闻,思维中枢兀自运转着。你很少动脑思考,因为日常工作早已烂熟于心,像钢琴家手底练习了上千遍的曲子,按下第一个键后续的音符就顺势跟出来。但你并不愚钝,你的脑子也不是摆设。
你没有送08去修理室,而是来到他的中央实验室。他把脸从你肩窝里抬起来,发现来错了地方,便在你耳边发出沙沙的笑声:“多久不回首都你连路都忘了,修理室可不在这里啊。”
你一言不发,抱着他径直往内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点什么,只听气音你都能辨别得来埋在底部的惊讶,话语在他唇间犹豫许久,最后仍是未能吐出,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你来到他存放实验成果的资料室,捧着他的脸让光线扫描过他的虹膜,进去后关上门。满是稀奇古怪发明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你把08放在陈列台上,掰下一块造型扭曲的钢铁支在他背部。
08皱起眉,脸上露出对自己发明的心疼惋惜。你当没看见,双手探进他的衣袍里,从下至上仔细地抚摸寻找,触及某个微型金属仪器时,指尖一勾抓进手中。
08望着你,脸上情绪的皱褶一点点抚平,变得无波无澜,说不清是戴上一张漠然的假面还是摘去一层情感的假面。
你后退半步,按下金属仪器的开启键,酷似03的声音随之响起,将流淌在你们之间的空气置换成剧毒的水银。
你陈述到:“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其实你在想清楚彩灯程序是如何被篡改时就略有猜测,兰登一直被关在管理所里,必然有个潜伏在首都协助策划这一切的内应,能入侵号令者的通讯频段,熟悉首都设备的程序,知道编号前几位的详细行动,如果把那个出故障坍塌的悬浮建筑也计算在内的话——这一切很难由几个混进来的入侵者完成,所必要的权限已经超过了执行者达到了号令者阶层,甚至有可能就在03到09之间。这几位中只有你,08,管辖管理所的07单独接触过兰登。你很清楚自己没有,而08很久以前就与兰登相识,他在被挟持时甚至没有做出一丝抵抗。
你的大脑没有自欺欺人的功能,每个蛛丝马迹落在眼底都会自动分析出可能结果。当然,这一切在你从08身上搜出用来冒充03的通讯器之前都只是近似直觉的猜测。
“一切。”08无意义地重复着,若有所思,“我应该是受害者才对。”
“受害者与始作俑者并不冲突。”
“好。”08点点头,双手撑着桌面,让自己的半截身子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钢铁块上,“怎么说,09,一个能变声的仪器怎么就能让你肯定是我做的呢,首都里这种小玩具流通得可不少,大家都很喜欢……”
你为他的故作糊涂感到烦躁和不耐,皱眉打断他的话:“请不要说这种没有意义的废话,我……”
你突然想到什么,紧紧抿起嘴唇,指尖合进手心里。
08看出了你的迟疑,毫不掩饰地笑出来,眯起的眼睫下有红芒闪烁:“看,你也明白吧。我们的通话内容并没有在频段里留下记录,如果你非要拿这个指控我的话,别忘了那些程序是你亲手输进去的,而且你觉得在旁人看来我和你两人之间是谁跟兰登的关系更紧密?”他撑着桌面支起身体,血红的双眼逼近你,轻柔的声音中带有血液的腥/湿,“所以你逼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说,那此次事件就是大家共同的过错,你说了,自己的嫌疑反而更大一些。没什么意义。”
你皱起眉,理性考虑08说得没错,但你不知从何时起对于这种冠冕堂皇斟酌利弊的漂亮话产生了厌烦。胸口像浇了一杯温热的酒,冒出辛辣的气泡,你只是……想知道,想知道兰登为什么这么做,想知道他的身份,想知道他所有隐藏在阴影里的秘密。
你说:“请告诉我真相。”
08又退回去舒舒服服地靠着:“我为什么要告诉……”
你的手搭在一旁的架子上,猛地一扯,架子整个翻倒,珍贵的发明与仪器乒乒乓乓地摔落成满地碎片,隔音墙吸纳了磕碰杂声,只留下边缘锋利的沉默。08看上去倒不太在意:“这些资料都储存在我脑子里。”
你于是从下一个架子上挪开手,手指轻轻地触在08的额上,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血红的眸色从你分开的指缝间渗出来,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声音染上嘲讽:“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你威胁生命,你记得吗,09?小时候你最喜欢我了,每次做了噩梦就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要保护我。”
实际上你是顺着他的话想告诉他你能删除他脑中的资料,不过他好像产生了什么重大的误会。你也不想花时间多作解释,望着他,静悄悄的对视中你们就像两只为了一根萝卜翻脸的兔子。
最后是08妥协,摊开手说:“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出去乱说啊。”他顿了顿问:“兰登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份?”
你回答:“他说他是雇佣兵。”
08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不错,他的确是雇佣兵,但并不是那种单人的,他逃出实验室流浪几年后进入了西南边陲星域的一个组织,由混血人类和经过改造的人类后代组成,他是那个组织的高级指挥官之一。我呢,和那个组织之间存在一些合作关系,我给他们提供一些新型武器他们给我抓实验体的那种……我和他自然是认识了很久的。”
你疑声:“那这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