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迷迭香 亦舒 5400 字 1个月前

文太太低声叹息,“你去安慰他几句。”

余芒还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没有用。”

余芒轻轻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这个时候,余芒听到银铃似一声笑,她猛地抬头,谁?

然后颓然低下头,此地只有伤心人,恐怕笑声只是她耳鸣。

于世保站在会客室,呆视长窗外的风景,余芒向他走去,两人不约而同拥抱对方,希望借助对方的力量,振作起来。

余芒把脸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世保语气悲哀,一点说眼力都没有。

余芒抬起头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靠仪器维生已有半年,医生说毫无希望。”

“由什么引起?”

世保一时无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双颊上,过一会儿,才苦涩地说:“我每天都来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这是对我的惩罚,思慧在生时我并无好好待她。”

“慢着,”余芒说,“医学上来说,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会睁眼,不能移动,不再说话。”

“但仍然生存。”

“医生说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难过得一阵晕眩。

过一会儿她说:“世保,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们成日哀悼。”

“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别在许仲开面前提起,他会要我们的狗命。”

余芒温和地说:“你误会仲开了。”

“你同思慧老是帮着他。”

他俩不知这时仲开已经站在后面,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内。

一时仲开不知身在何处,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帮他有什么用,得到她们的总是于世保。

他一时想不开,转头就走。

却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这才发觉仲开也来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们,“来,你们都跟我来。”

三个年轻人听话地跟文太太离去。

车子直驶往香岛道三号。

文太太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多堆在楼梯口,她招呼年轻人坐下。

大家静默一会儿,文大太先开口:“我后天就要走了。”

他们不语。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责任,或许你们会想,这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母亲,一生之中,总抽不出时间给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释,亦不欲辩白,更不求宽恕。”

世保率先说:“阿姨,我了解你的情况。”

文太太眼睛看着远处,苦苦地笑。

仲开也跟着说:“这里有我们,你放心。”

“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阿姨请说。”

“不要重蹈覆辙,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喜欢余芒,请让余芒作出选择。”

世保与仲开两人面面相觑。

余芒则烧红了耳朵。

文太太轻轻说:“落远一方不得纠缠。”

世保与仲开一脸惭愧。

文太太又看着余芒,“你,作出选择之后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弥补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荡。

文太太吁出一口气,“余芒,你同我说,你是否与思慧有心灵感应?”

仲开与世保啊地一声。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头想一会儿,又低下头,“有,她的若干记忆片断,像是闯入我的脑海,成为我思维的一部分。”

“我也怀疑是这样,”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余芒据实说:“我也无法解释。”

“你们有什么共同点?”

“有,我们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先叫她露斯马利,然后在三岁才替她取思慧这个名字。”

余芒又考虑一会儿才说:“或许,思慧的思维到处游离,遇见了我。”

文太太摇摇头,“太玄了。”

余芒不再言语。

但是她肯定这类事情发生过,整部聊斋里都是清女离魂的记载,不外是一个女孩的脑电波与另一女孩的思维接触。

余芒只是不便说出来。

文太太说:“或许你愿意到思慧房中看看。”

不用看余芒也都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但还是随文太太上楼。

果然不出所料,房间虽然不小,但琐碎收藏品实在大多,几乎无地容身,历年来的玩具、纪念品、香水瓶子、饰物,都挤在房内。

余芒恻然,思慧真是红尘中痴人,这许多身外物,要来作甚?

窗下有一只画架,一幅速写搁架上尚未除下,余芒过去一看,苦笑起来,画风、签名,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样,地下一角堆着累累颜料画笔。

余芒忍不住拉开衣柜,只见一橱缤纷,思慧是个颜色女郎。

她跌坐思慧床上。

这里似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像住了一辈子,又根本没来过。

可惜方侨生医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否则借题发挥,她可以写成博士论文。

这一刹那,余芒有一种迷惑,不知道是她变成了文思慧,还是文思慧变成了她。

她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思慧的两个表兄也上来了,只觉余芒这个神情这个姿势,看上去,十足十,也就是思慧。

余芒无助地抬起头来。

她绝对需要休息、只有在精神十足之时,才可以整理出头绪来。

“我想回家。”

文太太叹息,“仲开,世保,送一送余芒。”

世保一贯力争上游,“我来。”

余芒忽然哀求:“不要争了,不要再争,我情愿你们两人一起消失。”

世保与仲开退开一步,他们曾经听过思慧发表这样厌倦的声明,今日,又自余芒口中说出来。

仲开先哽咽失声,同文太太说:“阿姨我先走一步。”他不想女方再次为难。

难得的是于世保也决定一改他那不甘后人的作风,轻轻说:“余芒那你好好休息。”竟转身去了。

文太太见历史似要重现,发一会子呆,才对余芒说:“我叫车夫送你。”

余芒乐得图个清静。

归途中她在车子后座厢倦极入睡,自从爱上电影之后,睡眠便已变成最最奢侈之物,余芒视之为一种奖励品,只有在极端失望沮丧痛苦彷惶之时,才发放一点点,让自己尝一尝甜头。

不可惯坏自己,干文艺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众刻薄。

司机在倒后镜内看到女客俏丽的脸往后仰,星眸微闭,睡得香甜,不禁也钩起回忆。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这样,整天在外头跑,回家换件衣服又再出来赶另外一个场子,专门爱在车中小睡一会儿,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时候。

莫非,老司机想,现在的年轻女郎统统视睡如死。

他听说大小姐已经病入膏肓,年纪轻轻,不知叫人怎么难过才好,他也叹息一声。

到达目的地,女客还没有醒,他呼唤她。

余芒抬起头,睁开眼,嫣然一笑,“阿佳,谢谢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机叫什么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余芒回到家,捧着浮肿的脸,浸人冰水,然后蹒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请入梦来。”

思慧并没有那样做。

思慧也在睡觉,分别只在余芒睡得短一点,思慧睡得长一点。

睡得短一点的那个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伸个懒腰,叹声好睡好睡。

电话铃响,对方是方侨生。

余芒几乎没苦苦哀求老友回来听她说故事。

侨生声音仍然甜蜜似做梦,“余芒,我想我的归期将无限期押后。”

“那我对谁倾诉心事?”

“你的编剧。”

一言真正提醒梦中人。

“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会考虑结婚。”

哗,这样刺激,拍成电影,观众会怪叫太像做戏,不似人生,可见人生往往比戏文精彩。

“你的祖师爷佛洛依德对婚姻看法如何?”

“我没问过他。”侨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谁听得懂恋爱中的人的言语才是怪事。

“余芒,你没有怎么样吧?”

“你才不关心我是否崩溃碎成亿万片。”

那边沉默三秒钟然后说:“是,你说得很对。”

两个女孩子爽脆地挂断电话。

天朦亮小薛就上来找。

“早。”真是早。

不用讲她昨天都没睡过,熬通宵。

因为年轻,创作欲望似一朵燃烧的火无法熄灭,并不疲倦。

余芒说:“请坐,你来得好,我们可能会找到结局中的结局。”

“快告诉我,我等不及了。”

“我们说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时爱两个,但那两人不愿同时被爱。”

“是的,”余芒抬起头想一会儿,“他们离她而去,她失却所有,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剂,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换上裸露的紫色缎子跳舞裙外出游览,黑眼圈,红嘴唇,日益沉沦,一朵尚未开就萎靡的花。”

小薛痴痴地听着。

“然后,悲剧终于发生。”

“怎么样,什么事?”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檐篷下,仿佛看到旧爱在荼蔴架那一边招她。”

小薛的皮肤上爬起鸡皮疙瘩来。

“她迂回地走过去找他,那时开始下毛毛雨,她一脚叉空,掉进泳池里。”

“不,”小薛站起来,“太残忍了,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罪不致此。”

“我还没有说完。”

“不,我不会写这个结局。”小薛扔掉笔站起来。

“我一定要你写。”

“为什么?艺术的要旨是真、善、美,这种结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阴恻恻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吗,导演?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却没有溺毙?”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她获救了。”

“然后呢?”似挑战般问。

“但是脑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恶心地说:“何必给她一个最最凄惨的命运。”

余芒轻轻地说:“或许我妒忌她有两个那么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创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却妒忌她的命运?”

余芒轻轻说:“你一定听过一句话,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发呆,原来一切都没有新意,原来是有这样的事,过许久许久,小薛大胆坚持,“我仍不喜欢这种结局。”

“那你写一个更好的给我。”

“我会尝试。”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为假不敌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并非不美,你想想仔细。”

小薛想真了,“是一种变态妖异不正常的美。”

“对,他们失却了一切,没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难过,导演,也许,结局后的结局,还有结局。”讲完了连她自己都呻吟一声。

余芒盘腿坐在地上。

是的,还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笔,忽然说:“这件事渐渐过去,在人们心头淡忘,但是有一天,那两个男生无意发现一个女孩,同他们过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俩的心头又活络起来,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弥补失去的爱……”

余芒脑袋嗡一声,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个时候,五十年代已经来临,战争早已结束,天下太平,人们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听更热烈的音乐,跳更劲的舞步,有什么是值得永志不忘的?没有,活着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着编剧,“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议: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写完,你不用。

这是事实。

余芒说:“我们还有时间,你且写到此处。”

小薛问:“故事是真的?”

“这确是我一个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会不会是庸人自扰?”小薛疑惑,“过分沉沦于情欲,看不到世上还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当事人受命运逼使,非这样做不可。”

小薛点点头,“否则没有那么多故事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