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迷迭香 亦舒 5697 字 1个月前

全女班转过头来齐心合意叫出来:“教书!”

余芒笑。

她看了看表,“我还有事,你们请继续玩。”

小刘送导演到楼下。

“你老是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余芒轻轻答:“我们这班幕后工作人员,几时都是为人辛苦为人忙。”

车子停在跟前。

余芒在回程中想,幸亏有这帮同事,否则的话,寂寞梧桐不知要怎么样锁清秋。

离开一个小时,光景又自不同。

许仲开已经办妥差使回来,正坐在方侨生旁边,不知谁替他俩介绍过,两人谈得颇为投机。

余芒一看,马上有预感:噫,他俩可不就是一对。

两个人都那么讲究、斯文、专注,都喜欢打扮得无懈可击,气质外型都配合,远远看去,宛如一对壁人。

缘分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花已经送到,整间病房都充满素馨的香氛,看护的眼神问余芒:文思慧可有机会欣赏?

医生还没有出来过。

张可立悄悄过来站在余芒身边。

余芒朝他笑笑。

张可立低声说:“你看,这么多人为她担心,万一有事,你可会有同等量的亲友?”

余芒不加思索,“当然有。”她与工作人员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张可立微笑,“幸运人生。”

谁说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休息室全体人齐齐肃立,余芒一看,原来谈绮华医生穿着绿袍绿裤出来。

她除下口罩头罩,走到众人中间,看到一张张哀愁焦虑的面孔,基于人道,马上宣布: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泪汨汨淌下,方侨生连忙过去扶住。

仲开则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泪。

张可立嘴角笑意渐渐扩大,余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们胜利,我们胜利。

但是文轩利随即问:“生存,那是什么意思?”

谈医生答丈夫:当她苏醒,我们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复到什么地步,我们不宜苛求。

众人既嗔又痴,脸色又苍白起来。

谈医生微笑,“手术空前成功,还待恁地,一小时后,思慧已可睁开双眼。”

许仲开颤声问:“她会不会认得我们?”

谈医生看他一看,“或是会,或者不会,但辨认亲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着,比从前有进步。”

谈医生冷峻目光打量众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余芒心细如尘,目光如炬,看到医生穿的胶靴上沾着血迹,刚才一场与死亡大神的搏斗,想必惊心动魄,非同小可。

而仲开还净挂着病人会不会认得他。

幸亏世保不知溜往何处,不然可能问出更幼稚的问题来。

大家坐下来。

余芒看到方侨生的额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衬衫,也已湿透。

大家筋疲力尽闭上眼睛。

余芒有奇突感觉,故对侨生说:“我好似就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思慧的感应。”

侨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作祟。”

“谁说的?”

“薛门佛洛依德。”

“侨生,你怎么好比牛皮灯笼,点来点去依旧不明,思慧昏迷的时候,有一小撮思维飞来侵入我的脑海,一旦苏醒,那束电波便自动收回——”

方侨生只默默瞪眼看着余芒。

余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侨生严肃地说:“你不晓得你有多需要我,幸亏我回来了。”

每一个人都需要方侨生的专业意见,文轩利同文大大先围着她谈起来。

于世保这个时候才扛着一箱粉红色克鲁格香摈回来,一见众人虽然抹着眼泪,但有说有笑,便知他们已经祈求得奇迹,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声开出酒,对着瓶嘴,便大口喝将起来。

余芒一向豪迈,接过酒瓶,也依样胡芦咕嘟咕嘟。

看护找来杯子,医院也不加干涉,大家庆祝起来。

张可立想静静退出,余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余芒看到他眼睛里去,“她需要你。”

每个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张可立例外。

文思慧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必须是张可立。

这时候,闲杂人等越少越好,余芒请辞,谁知文太太说:“余芒,你怎么可以走,你才是这次手术总策划,由你把我们这盘散沙聚集一起。”

“我?”余芒指着鼻子。

许仲开由衷地说:“绝对是你。”

余芒腼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动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统筹整件事。

“噫,”世保说,“世真来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于世真,一脸不悦,抱怨世保,“哥哥这样要紧的事都不知会我。”

张可立略一迟疑,便上前大方地与世真打招呼。

文轩利至今不知这气字轩昂的年轻人是谁,但觉他地位越来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

她紧紧皱着眉头,微弱地说:“痛……”大家把耳朵一齐趋过去,看护摆摆手,叫他们退下。

余芒不理别人怎么想,她认为能觉得痛已经不容易,居然还能说出来,足令她放下心头大石,她过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干得好。”

忽然之间视线模糊起来,余芒知道她也终于忍不住哭了。

故事说到这里,小薛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余芒问:“为什么?”

“太幸福了,十分虚假。”

“喂,别把一支笔逼人穷巷。”

“观众不会相信。”

“你又喜欢哪个结局?”

“进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尸还魂后停住最好。”

余芒瞠目结舌,“你在说什么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没有思想、行尸走肉般的女体复活,去继续她的遗志。”

余芒忍不住大叫一声:小林,换编剧!

小林过来说:“下星期就要开戏,换导演倒是来得及的。”

“反了!”

“我觉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绰头。”

“我从来不用绰头。”

“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余芒把嘴巴闭成一条线。

“况且,潮流这件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们利用了它,无可厚非。”

“谁,谁是行尸走肉?”余芒扭着编剧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乱紧张干什么。”

余芒气极坐倒。

小薛说:“导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导小林帮着说:“我喜欢这本子,有推理意味。”

余芒忽然抬起头来,“小薛,我带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晓得我说的结局并不虚假。”

小薛退后一步,“什么,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余芒乘机讽刺:小小羊儿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与小张忍不住,“她有得去,我们也要去。”

小薛说:“此刻忘了小刘,她会呷醋。”

余芒气结,“趁庙会乎。”

“集体创作,集体行动。”

“你们统共忘记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养,不方便一队兵似操上去打扰。”

“但她肯定在康复中,我们是朋友,带着热情去探访,她不会介意。”

余芒叹口气,康复之路长途漫漫。

“约法三章好了,”小林说,“一不抽烟,二不喧哗,三不久留。”

余芒狠狠地说:“还有不许开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统统扮锯嘴葫芦,逗留三分钟即走。”

大家追着问:“导演,几时带我们去?”

“等我筹备一下,通知主人家一声。”

不知是去得巧还是去得不巧。

文轩利也在香岛道三号。

他迎出来说:“余小姐,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向你道谢。”双手握住余芒的手。

余芒最怕这种场面,即时涨红面孔,唯唯诺诺。

文轩利说:“也向你告辞,我们明天离开本市。”

哦,又要远离思慧了。

文轩利完全明白余芒的意思,他轻轻地说,“思慧的母亲会陪着她。”

余芒略觉欢慰,却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话别。

还是从前的江湖客省时省力,抱一抱拳,说声:请呀,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文太太打身后送出来,一句话都没有。

文轩利彬彬有礼地朝两位女士欠欠腰,上车离去。

余芒在心中祝福他与谈绮华医生。

文太太说:“请跟我来,思慧在楼上。”

卧房收拾过,大堆杂物已经搬走,窗前只放着一座画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悬着管子。

“一个星期后便可拆卸。”

余芒走近,在床边坐下。

“她熟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

思慧头上戴着帽子,余芒说:“头发很快会长回来。”

“她没有抱怨。”

“我们也没有。”余芒笑着补一句。

“张可立下课后天天来看她。”

张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了。

她俩走到露台喝茶。

“我决定留下来,把那边的事务逐一搬回这里做,思慧既然忘记过去,我也乐得从头开始。”

余芒忍不住说:“好妈妈。”

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妈妈,将来有空,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我要跟她学习。”

余芒低下头,她好久没去探访母亲,怕就怕无法达到母亲的要求、母亲的水准,博取母亲的欢心、母亲的喜悦。

日常工作已经累得使她无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寻烦恼自讨没趣。

文太太细细打量余芒复杂的表情,微笑问:“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余芒抬起头笑了。

文太太双目看着远处海景,“几时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诉你,好让你评一评理。”

其实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时觉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间二十多年已从指缝溜走。

余芒咳嗽一声,“几个朋友想来看看思慧。”

“下个礼拜吧,再过几天,医生说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会看情形,思慧一累马上走。”

文太太亲自把余芒送到门口。

小薛第一个问:“盘口如何?”

余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动。”

大家坐下来谈公事,但是说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话题拉扯到思慧身上,嗟叹感慨不已。

足足过了半个月,余芒才拉大队出发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约,又不欲出尔反尔,威信全失,衡量轻重,余芒这才勉强履约。

她们挤在一部车内出发,一路上她抱怨她体重增加不思减餐,她又责怪她不肯缩腿将就他人,骂来骂去,笑完又笑,不亦乐乎。

一车女子,谁都没有名闻天下富可敌国,但快活直赛神仙,可见幸福与财势无关。

也懂得守诺言,一到香岛道三号,马上肃静。

文太太迎出来,讶异说:“好整齐的队伍。”没想到思慧有那么多好朋友。

她们鱼贯上楼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头,先看见一个紫衣女郎坐在画架子前面,头上戴着小小针织帽子,遮住刚长出来的短发。

余芒过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吗,气色不错。”

那女郎笑靥天真一如孩童。

她显然同余芒熟稔,马上握住余芒的手,“妈妈说我不认得人,可是我认识你。”

小薛身为文人,何等敏感精灵,别人还没看出苗头来,她先察觉了,这女孩不妥,这女孩有异常人,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义者,最恨人间不能弥补的缺憾,当场忧郁起来。

只听得余芒温柔地说:“慢慢就会记起来。”

女郎笑嘻嘻,无奈地摇摇头。

余芒轻轻地说:“记不起来也就算数,许多事情,太过痛苦,情愿选择忘记。”

余芒转过头来,“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统统情绪低落。

“这么多人,”思慧高兴起来,“最好玩游戏。”

余芒笑问:“你想玩什么?”

思慧转身找出一副纸牌,“二十一点。”

众人挨挨挤挤,没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

文太大在一旁解围,“玩一会儿吧,张可立就快来,他会带思慧出去兜风。”

余芒于是喝令手下:“都给我坐下,思慧,请发牌。”

她走到角落与文太太说几句。

“思慧完全不记得仲开与世保。”

余芒冲口而出,“忘得好。”随即尴尬地看着文太太,搔搔头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说得对,是没有必要记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该向她学习。”

思慧却马上认出张可立。

她凝一会儿神,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辨认张可立面孔,低声说:“张可立。”

接着她侧着头想一想,问母亲:“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里?”

是许仲开第一个会意,“思慧找余芒,余芒也叫露斯马利。”

余芒泪盈于睫,过去伏在思慧肩上,呜咽说:“我在这里。”

思慧只是笑。

思慧清醒的时候,在生活中并没有与余芒见过面,在睡眠中,她的思维却与余芒交流。

她无法记起旧友,却把陌生人一眼认出。

思慧忽然对余芒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

大家屏息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