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袁宁二婶打工的饭店停业, 老板一家回了老家, 把店铺钥匙留给她, 托她们帮忙守着店。袁波拿出存折, 把这大半年来存的钱郑重其事地交给袁宁二婶:“妈妈, 这钱你帮忙存着, 以后我上学的学费不用你操心。”
袁宁二婶看着存折上的余额,鼻头一酸,伸手抱住袁波, 也抱住凑上来的袁光。袁光还小,想得没有袁波多,但在袁波教导下也很听话。有这样两个儿子, 袁宁二婶心满意足。
母子三人正说着话, 店里的电话响了。袁波心中一紧,从袁宁二婶怀里钻出来, 急匆匆地跑去接电话。大年三十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袁波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那边传来的声音:“是袁波吗?”
袁波说:“是我, 怎么又打电话回来了?不是说要去章家本家那边了吗?你整天打电话回来, 那边的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袁波说着说着又忧心忡忡起来, 可要他挂断电话他又舍不得。
袁宁二婶领着袁光走到电话旁,听着袁波与袁宁说话。
袁宁把自己这段时间去的地方都告诉袁波, 又和袁波说起薛家姥姥介绍的大学。袁波也不知道大学居然有那么多,听得一愣一愣的, 感觉前路更加渺茫。他咬咬牙, 对袁宁说:“要考自然是考最好的!我们说好了,一起考到首都大学去!接下来你得加倍努力才行,要不然你可考不上了,你要知道我期末考可是考了全镇第一名!”
袁宁说:“袁波你真厉害!我比二班第一名少了两分,他附加题都全做对了,我赶不上他。”
袁波说:“赶不上就该更努力。”他顿了顿,“当然,也不要累着了,一定要早睡早起精神才好。平时也不要光顾着埋头看书,得出去活动活动,多交点朋友。”袁波既担心袁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又担心袁宁死读书成了书呆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袁宁身边,和以前一样好好护着袁宁。
袁宁乖乖听着袁波的叮咛。
袁波见袁宁二婶一直守在旁边,知道她也很想念袁宁,狠狠心说:“妈妈也想和你说说话。”
袁波把电话递给袁宁二婶,转过身去。
他抬手抹了抹泪。这是袁宁在那边过的第一个新年,袁宁那不爱说话的性格,到了那种复杂的大家族也不知会不会被欺负。
自从袁宁被送给了章家,袁波心里烧着的火就没平息过。
他要努力,他要出头,他要考上大学,他要有大出息。
只有这样,他才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他才能再一次与袁宁相见。
光是离开老家来到镇上是不够的,这样还远远不够,他要走得更远,才能稍稍追上袁宁的脚步,才能和袁宁差得没那么远。
他可是做哥哥的,怎么可以让袁宁停下来等自己!
袁波带着盒鸡蛋,带着些糖果饼干,去拜访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老师。他向老师问起这边高考的情况。袁波老师很意外,但还是如实告诉袁波:镇上一年顶多出一两个大学生,能考上重点大学更是少之又少。
袁波早料到会是这样,心里却还是难受得很。袁波说:“那市里什么学校最好呢?”
袁波老师说:“如果你真的有决心的话,最好初中就考上一高附中,到时直升一高的几率很大。不过你不是市区户口,除非中考考到全市前十,否则很难让一高附中破例收你。”
袁波默默记下老师的话。他已经看过后面的课本,从三年级开始各科的内容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拿到全市前十不是容易的事。
这边是贫困镇,师资力量非常薄弱,每年都有不少老师想方设法要调离,好像这里藏着吃人的老虎似的。
想想也是,“穷”可不就是吃人的老虎。
袁波向老师道谢,回家帮忙张罗年夜饭。
袁波一走,袁波老师的妻子出来了。看见桌上的鸡蛋和糖果饼干,她说道:“你这学生肯定会有出息。年纪小小就这么上进,待人接物也那么妥帖。”
袁波老师叹息着说:“他遇上太多事了。”他把袁波家里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
袁波老师的妻子听了也是一阵唏嘘。她说:“这大概就是你常挂在嘴边的‘不经苦难难成人’。”疼爱的弟弟被送走,好赌的父亲出轨闹离婚,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些事加在一块,哪怕是成年人也不一定受得住。好在袁波没有被这些事击垮,反而越发奋发图强起来。
袁波老师说:“我争取一下,带着这个班到中考。”这样的孩子不帮一把,他心里实在不安宁。若是真的能教出一个考上首都大学的学生,也算了了他当年的遗憾。
*
大年三十,辞旧迎新。袁宁结束了与袁波、二婶的通话,跑到章修严房间看书,小孩子们都去玩了,大人们各有各的忙碌,竟没人来打扰他们。直至吃饭时间到了,章修文才跑过来喊他们去吃饭。
章家人多,团圆饭都分了几桌,座位按辈分和亲疏排,袁宁是章修严的跟屁虫,在章家同辈人羡慕妒忌恨的目光中坐到章修严身边。袁宁坐定,发现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往章修严那边挪了挪。
章修严察觉袁宁的小动作,觉得袁宁还是太胆小了些。章家这些人实在不必太过费心,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招惹到他头上来,他们巴结袁宁还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为难袁宁?
果然,菜还没送上来,就有不少人上来与袁宁说话,有些白天见过的,有些却是没见过的,他们都和气地向袁宁介绍自己的身份,大多都是章家旁支的。其中一家人始终没动,那就是章家大伯那一家。还有坐在他们附近的人也没过来。
袁宁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泾渭分明的局面。他望向章修严。瞧见章修严老神在在地喝茶,袁宁也跟着捧起一杯茶喝了起来。他个儿小,手也短,明明是学章修严的动作,看起来却少了几分老成、多了几分可爱。
章老爷子一直注意着章修严这边呢,见袁宁学了个四不像,暗乐在心,儿女不和的糟心也少了不少。不和就不和吧,反正他也没指望能看到兄友弟恭、兄妹相得的局面。
一顿饭吃下来,袁宁大致把人认完了,还收了很多很多压岁钱。他跟着章修严回到他们住的院子,跑到章修严房间打开红包瞧了瞧,不由吓了一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虽然二婶给了他那张银-行卡,但他根本没动过,平时出去买东西也是向章修严申请“专款”,由章修严帮着付钱。袁宁顿时不敢再拆了,把红包都捧到章修严面前上交:“大哥你帮我存着?”
章修严想到想方设法让压岁钱在自己手里多留一会儿的章秀灵和章修文,盯着袁宁手里那堆没拆封的红包一会儿,抬手接了过去,把红包像扑克牌一样握在手里摊开:“抽一个,抽到你留着平时花,其他的我都帮你存到银行去。”
袁宁很犹豫。这些红包的数额实在太大了,刚才拆的足足有五百块呢!以前爸爸妈妈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百,这足足顶了半年工资。袁宁说:“要不全存了吧,反正我也不怎么花钱。”
章修严指出事实:“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家。”
袁宁安静下来。
章修严说:“下学期开始文理分科,我不一定会像这学期一样轻松。你留点钱在身边备用,我不在家的时候也不至于一点钱都掏不出来。”在此之前章修严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劝自家弟弟留零花钱的好耐性。
袁宁这才抽了封红包。他运气特别好,抽到章老爷子那封,里面塞了十张毛爷爷,足足有一千块,能顶二婶他们一整年的收入。
袁宁目瞪口呆。
章修严没有收回的意思,点头说:“留着。”
袁宁回了房,对着那大大的红包发愣。他知道章家和二婶家很不一样,但从来没想过差距会这么大。躺到床上,袁宁定定地看着雕着花纹的横梁。
大哥对他这么好,他会被宠坏的。
虽然大哥保证过他永远都是他弟弟,但他知道如果四哥有不好的消息,家里一定会乱起来。他是薛女士提议要收养的,章先生会韩助理去接他也是为了薛女士。韩助理说过,他长得有点像四哥,若是四哥真的出了事,薛女士看到他就会特别难受吧?到那时他也许会被送给别人,就像二婶送走他一样,不是不想要他,而是不能要……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很舍不得的。
袁宁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回到书桌前打开塞在行李里的书接着往下看。在那之前他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算他被送走了,也能赶上大哥的脚步。大哥说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优秀的人永远只会和优秀的人站在一起。
他想和大哥站在一起。
袁宁感觉书里的字变得有点模糊,抬起手用手背往脸上一擦,满手湿漉漉的,都是莫名其妙往外流的泪。袁宁用手背使劲往脸上擦。大哥最不喜欢他哭了,大哥和父亲都讨厌软弱的男孩子。
可是大哥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章家又那么有钱,他想要赶上大哥真的太难了。他真害怕将来有一天他再也见不到大哥。
章修严睡前例行到袁宁房间“巡查”,结果发现袁宁房里还亮着灯,还传来隐隐的啜泣声。他心头一跳,皱紧眉头,推开门走进去。那小胳膊小腿的小结巴,正坐在灯下用手背使劲擦着泪,脸蛋都被他擦得红通通的。
章修严板起脸点名:“袁宁。”
袁宁被开门声吓了一跳,听到章修严这么一喊,更加手忙脚乱地抹掉脸上的泪珠。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喊道:“大哥……”
章修严走上前,半蹲在袁宁面前:“大过年的,你哭什么?”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他欺负他了。
“我没哭。”袁宁眼眶发红,却咬着唇不承认。
章修严拧起眉头,伸手分开他的上下唇,不要他把下唇咬进去。那柔软的触感让章修严想到袁宁亲自己时的、小心翼翼的开心。章修严说:“说谎骗人鼻子会变长。”
袁宁不敢说话了。
章修严再问了一次:“为什么哭了?”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紧紧地搂着章修严不放。他好害怕再也见不到章修严,再也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和章修严亲近,再也听不到章修严和自己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这么地、这么地喜欢大哥,想到以后有可能会和大哥分开,他就特别难过、特别害怕。
袁宁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章修严觉得自己的心被那温热的眼泪烫伤了。他绷着嗓子:“不许哭!”
袁宁说:“对、对不起,大哥。我不该哭的,妈妈说过年哭的话运气会变差。可是眼泪它就是不听话,一直要往下掉,”他抬起手用力擦了擦泪,“我有把它们擦掉的,它们还是要继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