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詹姆斯居然会答应借给您和您皇帝的这个岌岌可危的政权。他对你们的信心可真不小。”
“您错了,葛朗台小姐。他之所以答应借款,绝不是出于对帝国的信心。”菲利普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银行家更热爱战争了。每一次的战争,就是他们发大财的好机会。他们向战胜国提供军费,他们向战败国提供赔款,他们永远是赢家,除非他借出钱的政权消亡。正如您刚才说的,我所拥戴的这个政权岌岌可危,似乎只要一场来自反法同盟的打击,皇帝就会再次面临四年前的失败命运。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自然就包括巴黎那些精明的银行家。所以他们拒绝向皇帝贷款,这其中,也包括詹姆斯先生所代表的罗启尔德家族巴黎银行——它在向帝国的敌人发放贷款,正如之前它一直做的那样。但是,他却依旧同意在这份借款合同上签字。如您所看到的,他用脱离于家族外的新成立没多久的这家商人银行向皇帝陛下发放这笔贷款。”
他微微一笑。“我虽然没做过生意,但有一个道理,我也明白。真正聪明的人,不会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对于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来说,即便皇帝陛下的政权如四年前那样被瓦解,他也就只损失合同上的这笔钱而已,不至伤筋动骨。而如果,万一让他押中宝,除了本息,他将还获得基于金钱之外的不可估量价值的无形利益。所以,他签字了。但是,想要让这份协议生效,还必须再添加您的姓名。所以,这就是您被请到这里的原因。”
欧也妮没有作声。
菲利普望着她,继续说道:“葛朗台小姐,在签署这份文件前,詹姆斯先生曾强调,发放贷款的商人银行由他与您共同持有。你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请我转告您,他并没忘记当初他答应您的条件。他认为这次是特殊情况。但是,倘若您认为真的不适合,那么这份协议将无效,他将完全尊敬您的意愿。这是他的原话。所以——”
他凝视着欧也妮,“我非常、非常诚恳地希望您能在上面签字。在目前的情况下,获得这笔资金,对于帝国来说至关重要。”
“拉纳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说服罗启尔德先生的,但您这样一句话,完全不能成为说服我签字的理由,”欧也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我承认这是特殊情况。但如您所知,我也不是慈善家。任何一笔借出去的钱,我必须要确保获得盈利,至少不能收不回来。借出去的钱,每一百法郎里,就有我投入的一部分。我与罗启尔德先生不同。商人银行倘若破产,对他来说不足为患,所以他肯冒险去博取利润最大化。但对我而言,这却几乎是我全部家当。所以,‘对您和您皇帝的帝国来说无比重要’,单单这样一个理由的话,抱歉,我拒绝签字。”
“倘若我告诉您,我有极大的信心打赢接下来这场决定生死的战役了?能让您改变决定吗?”他紧紧地盯着她。
“您说吧。”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陛下的法定继承人罗马王已经从幽禁着他的维也纳美泉宫被接走,于数日前安全抵达巴黎。并且,那位奥地利皇后也已经与她的情人分开,被带着抵达了巴黎。我无法向您解释更多的内情,但三天之后,世人将会看到皇帝陛下携着皇后和罗马王一道出现在检阅臣民与军队的广场之上。您应该不会否认,这是一种强有力的鼓舞人民和军队士气的手段吧?”
四年之前,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在媾和愿望破灭后,仓促间准备迎战。当他在出发前现身广场检阅他的臣民与军队时,身畔却没有法国人期待看到的皇后和罗马王,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的身影。那种场面,每一个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都难以忘记。
“我承认用这个法子鼓舞士气还算不错,但你和你的皇帝打算如何应对一支由英国、奥地利、俄国和普鲁士人所组成的强有力的反对大军?或许您可以取得一次、两次的胜利,但我不认为,你们有实力能与整个欧洲长期对抗,法国人民也不允许你们这样。”
“您说得对,这才是关键。葛朗台小姐,您知道波兰吧?这个被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包围在中间的国家,现在已经被瓜分,彻底从欧洲版图上消失了。就在帝国横扫欧洲的那个黄金时代里,皇帝的到来,被波兰人看做救星,他们拥戴皇帝。滑铁卢失败后,忠诚者甚至为此而入狱。所以现在,已经从版图上消失的波兰就是用来对付同盟国的最好利器。”
菲利普看见欧也妮眼中露出一丝探究之色,微微一笑。
“这个时代,关于民族的固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根本不可能消除。当年,即便皇帝从前成功占领西班牙,也永远无法把西班牙人变成法国人。波兰也一样。它的国土被瓜分了,但西斯拉夫人却永远不可能变成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或者俄国人。他们对复国念念不忘。葛朗台小姐,您可能没听过卡钦科瓦这个姓氏,但在亡国的八百万波兰人心目中,这个流亡贵族的姓氏却代表着他们的民族英雄和复国的希望。很巧,在皇帝被拘禁在圣赫勒拿岛的那几年里,我正好与这个家族的人有所接触。所以很快,您就将会听到消息,卡钦科瓦家族将率领波兰人为争取复国而发动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
欧也妮终于被听到的消息震动了下。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什么很巧。恐怕那时候起,眼前的这位野心家就已经开始策划起今天的一切。不过是处心积虑的结果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詹姆斯·罗启尔德属于同一类人。只不过,一个玩的是资本游戏,一个玩的是政治游戏。
“你是说,法国将会在背后支持波兰人的起义?”
“您非常聪明!”菲利普赞了一句,“但更确切的说,是法国策动了波兰人的这场起义,并且,只要有需要,往后就会继续支持下去。当俄国人发现本已经稳稳落入口袋的那片土地和人口即将不属于自己,您认为他还有足够精力去与法国为敌?至于奥地利,老实说,我倒赞成今天军事会议中那些保守派的看法,既然我们还需要那位来自奥地利的皇后,现在不妨暂时与她的国家讲和。葛朗台小姐,倘若您是奥地利君主,在您的女儿重新被奉为法兰西皇后的前提下,您是愿意一边继续与法国为敌,一边疲于奔命地对付波兰人,还是默认与法国结盟,以换取已经入袋的那部分波兰领土的稳妥?”
欧也妮的眉头紧紧皱起,“拉纳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理解。我的意思是说,倘若奥地利退出反法同盟,那么,法国将会保证被它瓜分去的那部分波兰领土的拥有权。”
“您未免太过自信了吧?您把波兰当成您手中的棋子,凭什么认为波兰人就会听从您的摆布?”
“很简单,在卡钦科瓦家族所剩的两兄弟中,不听话的那位已经于数月前不幸死于一场意外了。”
欧也妮听见他用这样冷漠而毫不在意的语调说出这样一句话时,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噤。
她一直觉得,这一辈子的自己已经足够冷酷无情了。但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