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漫衣(1 / 2)

抱月入怀 啮草小兽 2572 字 29天前

1.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那一年春天,江边的柳树发出新芽,水位渐渐高起来了。

老陈还和往常一样,叼着一根香烟,点上火,烟雾就缭绕着他的手指一圈一圈,缠得指尖都看不分明。

那会儿我刚被母亲送到他家学工笔,早晨跟着他去江边走。老陈说:“丫头,画家对世界的热爱要大过对他自己,晓得?”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晓得了。”

最开始,老陈带我去户外写生。那时他大概二十来岁,过着如隐士一般的生活,没几个人知道他是市面上赫赫有名的画家。他的一幅画,能卖出普通人家一整年的积蓄的价钱。

老陈总是沉默,拿着铅笔画轮廓。我好像不是画画的料,一根线拉得东拐西歪。他瞧见了,难得爽朗地笑了一声。

老陈笑起来很好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变成英俊挺拔的阳光少年。一瞬间,天空都蓝了。

他说:“别擦,就用这一根线。”

可是花茎明明笔直一般高傲,怎么会是我画的这么歪歪扭扭呢?

我在旁边添了一根同样不直的长线。

那朵春日的海棠花像古时候文人雅士最欣赏的怪柏,蜿蜒曲折,在洁白的纸上孤单绽放。

老陈说:“画的不错。”他好像很喜欢,还让我夹在画板里,放在最上面。

我不喜欢那幅画,闷头不理他。跟在他身后走了很久之后,他打开家里昏暗不明的壁灯,光着脚径直走到书房。

我想,老陈是个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无人懂的艺术家。

那晚,我在房间里开了一盏小灯,重新画了一朵花,它笔直、孤傲、高洁地立在那里。

我很满意,我认为一朵美丽的海棠花理应如此。

可老陈看见之后没有夸我,他说:“丫头,这是人们看到的花,不是人们追求的花,你明白吗?”

我看着他深邃的双眼,觉得里面空无一物,无所求,也无所得。

我说,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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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买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去老陈家里学画的第三年,那时我十五岁。也许是熟络了,我大着胆子问:“陈老师,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正拿着大白云染色笔上色,闻言指尖顿了一顿,反问我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看着他,答不上来。他还在专注地调颜料,牡丹花瓣是暗沉的砖红色。

过了半晌,老陈打破沉静,他放下笔,突然说:“丫头,有一种花叫做水晶兰,被称作死亡之花。它全身上下没有叶绿素,不需要进行光合作用,在阴暗潮湿之处生存。”

我不知道老陈为什么说这个,只是似乎突然明白他卧室里挂着的那些黑白且压抑的画是什么了。

他没有成家,依旧把自己时常关在屋里,偶尔到江边散步,偶尔到郊外吹风,偶尔一个人背着画板漫无目的地走过大半个城市。

再过几年,老陈患了风湿,下雨天关节疼得厉害。偏偏南方潮湿,我建议他搬去北方住。那里夏天有大风,冬天有霜雪,痛快淋漓,与南方的温柔缠绵截然不同。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将要去北方念书,我怕我一走他就会淡忘我,我怕我一走他更加孤单封闭。

其实我多想陪着他啊,为他调色,为他裁纸,为他沏茶,或者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这些他都不知道,老陈以为我只是热爱绘画,以为我只是想学到技巧,然后去追求所有人向往的名利,和不知是否已变质了的梦想。

我很喜欢下雨天的早晨一个人出去给老陈买早餐,打一把他的蓝色雨伞,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看人真是奇怪啊,明明是阴雨天用的东西,却有着如晴空一样的蔚蓝色。今天买什么好呢?他好像没有什么食欲,最好清淡一点。现磨好的豆浆热乎乎地冒着水汽,捧在手里暖暖的,最快乐的事就是知道他正在家里等我。

我回家的时候,老陈坐在窗前睡着了,身上盖着灰色的长风衣。窗外的雨点飘落进来,我把豆浆放在他手心,再从外面握住他的双手。

这是一双有过许多作品的手,修长漂亮,一看就知不曾见识人间疾苦。我坐在他身前被雨水打湿的地板上,望着他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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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有天晴空万里,我闹着要他陪我出去走走,下了楼突然发现风大得很,我独自上去给他拿外衣。

上楼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拿衣服,我趴在阳台上往下看,风吹乱了老陈的头发,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与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走进他的房间,拿出一件大衣,衣裳展开的一刻,一个老旧的相框摔在地上,玻璃上有了几道裂痕。

我拿着大衣下楼,看到我手中的衣服,老陈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他转身走在我身前,背影清冷得很。

“陈老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爱过人吗?”

小小的声音瞬间消散在风里。

他依旧淡淡地看着我,眼里没有波澜。不一会儿他浅笑起来,问我,“你呢?”

我觉得委屈,觉得不公,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在他的生命里,我拼尽全力也不能拥有一些什么呢?

他说:“丫头,你长大后,也会爱人的。”

他以为那时未经世事的我不明白。

可自从跟着他我就懂了,早就懂了呀。

“那你能答应我搬去北方吗?”我已经问了很多次,他每次都是笑而不语。

这一次,他轻轻笑着,说:“对不起,丫头。”

“哦,好吧,”我看着他,也笑起来,笑得眼眶通红,“老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其实我做的所有都是一厢情愿。

我强行把一些东西胡塞给他——我的好意和热情、我的想念和温柔、我的偷偷摸摸的欢喜……可惜他从来都不想要。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我只给他一个人。

第二天清晨下着细细密密的雨,我提着行李悄悄离开。那家卖豆浆的小店还没有开张,我坐在门口一直等到天色完全亮了,路过的老婆子笑眯眯地说:“妹妹莫等了诶!今天中秋佳节,人都团聚了不开张。”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