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每日清早去司部点卯,便是要卯时正就坐在司部大院的小桌上。对龚致远来说,他得多老早就从床上起来?按说他又没多余银子,母亲看不见也不放心寻仆从,故就还要伺候母亲洗漱了备好午膳再出门,这便只能往更早了算,然户部许尚书对龚致远的评述,却是此人极为勤勉,从不迟到早退,甚有熬更守夜统算之事总赶在最前头,难以想见龚致远如此坚持了多少年,是多么不易。
由此及彼,齐昱想,甚至龚致远都还算好的,至少还住在京城里头。朝中不是没有住在京郊的官员,他们一样有老有小要奉养,若赶着上朝,还需点着油灯踩着黎明未亮的天光,老早摸进京城来排在宫门外等候录名盘查,方可进殿聆训。
他们都不容易。
哪怕是参科入班为臣,臣与臣官与官的差距都是如此大。
举试只是给了天下人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而鱼跃进了龙门之后,却还有龙门到金顶的距离,这是很长的一段路,石阶满布,有疮痍有陷阱,宦海如尘。
齐昱轻叹口气,手肘支在车座右臂下的软枕上,闭起眼来好生作想,心觉宫里各殿每年的修葺整缮耗费巨资,之中若能匀出些银子来,说不定早就能在乾元门外寻处空来修一条排屋,用以便宜租赁给官员,一来可解官员远住之苦,二来不至于将无尽银子投进宫殿修了便没了,租赁出去可得收益,这收益再用于修缮殿宇,方可循环往复。
想着便要落实,齐昱心想不如明日就同工部、户部、吏部开始商议,然想到明日贤王回京,高丽和亲之事待解,御书房里成堆的折子,他又叹了口气,且想见这租赁一旦沾了银钱,到后来污贿之事必然会有,至那时小臣为求一屋,依旧是被管事的高官盘剥,往复循环,究竟是肥了谁的腰包,就再也说不清。
罢了,他笑笑,这还是留给齐珏慢慢儿处吧,一时也急不来的。
他脑子里总习惯了去装太多天下大事,错综复杂,太嘈乱,真有些累了。
“皇上,到了。”暗卫在外头低低报道。
齐昱刚掀开帘下了马车,就听见灰棕的小院门后龚致远醉醺醺的声音:“……温兄怎么,嗝,喝醉了酒还背千字文啊……有劲!”
“嗐,他酒量奇差,每回喝不了又要喝,咳……喝多了就背书。”方知桐没精打采地答他,“哎,过会儿他还要背礼记,你瞧着吧,还好你这院里没纸笔,不然他得开始画画……”
龚致远沉沉顿顿地笑:“温兄,嗝,醉文曲啊……哈哈哈……”
齐昱侧耳听了听,果真听见里头传来温彦之絮絮叨叨的声音,迷糊又分外认真地背着:“……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嗝,化被……草木,赖及万方……”一边背还一边拍了拍旁边的人,严肃劝道:“一起背,知桐,一起背。”
方知桐无奈叹口气,可过了会儿,还真跟着道:“……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果真是书呆子啊,老天。齐昱哭笑不得,连旁边暗卫听了都偷乐。
齐昱正要点暗卫去叫门,却又听里头龚致远说:“得了,你们背吧,我先去收拾我娘睡……嗝。”
“等等。”齐昱将暗卫拉回来,低声道:“等老人家睡了朕再进去。”
暗卫微微动容,连忙点头,“皇上体恤,这龚主事是真孝顺啊……”
“嗯,是挺孝顺。”齐昱抱臂坐在马车上,心里也猜到龚致远当是真定下心不去和亲了,不禁笑了声:再孝顺如何,明日见了高丽,还不得朕给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这俸禄也得罚,官也得贬,再做到如今份儿上还得好几年,这龚致远有的苦头吃了。
只还好有温彦之这心地软的能帮衬他,龚致远的命,实则也算个好的。
内院水声合着温彦之方知桐背千字文的声音响起,龚致远叠声哄龚母抬手转身换衣裳擦脸擦手的声音也从主屋传出来。夜色透着春日些微的燥闷,齐昱竟有一刻觉着,这巷弄里的日子没浮华没勾心斗角的,也挺简单安然。
往后他与温彦之就能如此简单安然,这挺好。
他开始有些期待温彦之此时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红了脸咂着嘴,一双灵眸半睁半闭,他还从未见过小呆子醉酒。
等过些时候,暗卫提了句,“皇上,里头消停了。”然后敲了敲门。
龚致远欢欢实实跑来开了门,瘦小的脸上飞着两团驼红,迷瞪眼睛看了看暗卫,又看了看齐昱:“温兄——你家皇上来了!”说完吭哧吭哧笑着,腿一软就跪下去,磕头:“哎哟,臣不知皇上御驾临门,有失远迎……”
方知桐也在里面胡乱跪了,抱着酒坛子道:“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起吧。”齐昱好笑地摇头,心说这俩人也是鬼精,醉了都还记得礼数。
还没来得及等龚致远让开进院,齐昱眼前竟青影一晃,是温彦之从院子里头一头扎出来就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嗝!”
龚致远见了,笑得倚在门上。
“……”齐昱被温彦之吐的酒气扑了一脸,下一刻感觉勒住他脖颈的温彦之手臂越收越紧,絮絮叨叨还在背:“税熟……贡新,劝赏黜陟,嗝。”然后玉白泛了红绯的俊脸在他胸口上一蹭,咂咂嫣润的唇,轻咳一声,腿软下去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鼻尖:“齐昱,我,背得好罢?”
——原来喝醉了的呆子是个不知羞的。齐昱搂着温彦之先站好,笑他道:“……好,背得好。”
温彦之很满意,摇摇晃晃站了,抱着他脑袋往他脸上吧唧赏了一口亲,严肃道:“你也好,齐昱,你最好。”
齐昱心中顿时一暖,只笑睨着温彦之哄道:“还背么,再背点儿我夸你?”
温彦之乖乖地啄米般点头,“好,背,一起背。”然后果真拉起齐昱的手,开始背礼记,可才背完第一句,往后却是顿了顿,沉沉摇头,“突然想不起了……嗝,不背了。”
齐昱心里已补出下一句来,见他如此,不过脸上笑一顿,叹口气,摸了摸他脑袋,“好,不背了,我送你回去。”
温彦之默默点头。
可这时候方知桐竟在里头抱着酒坛子,接了温彦之断掉的那句背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乐不可极……这都记不住,你考的什么状元!”
“就你学问好,你住嘴。”温彦之气得拽着齐昱的手猛摇一阵,“皇上在,不许背了!”
可他这话没用,靠着门板的龚致远慢慢滑坐在地上,也跟着方知桐继续背,一边背又一边哭起来,捶着自己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公子……我的小公子呜……”
乱里乱气的一通胡扯瞎哭,看得齐昱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赶紧示意暗卫去驾车。可他刚扶着温彦之调转过身,下一刻他只觉自己双耳边一热,竟是温彦之温凉手指蒙上他耳朵,定定看入他眼中道:“不听那些,齐昱,不听那些……你就和我好……我养你……”
——还和你好呢?
——朕眼下要是不来,明早上帽子就绿了!
齐昱没好气地将温彦之打横抱上马车放了,又着暗卫把龚致远也扔进自己家门去关了院儿,这才上了马车把温彦之匡进怀里,下令道:“去温府。”
暗卫上了马车一甩鞭,“是。”
马车哒哒开始走,温彦之攥着齐昱袖口往下梭了一截,忽然正色道:“不,我要进宫,快进宫。”
齐昱把他往上捞了捞,皱眉问道:“你进宫作甚?”
温彦之也拧起眉头看他,手在车壁上一打认真道:“我自然,得去见你。”
齐昱心里一酸,徐徐抓起他手放在自己脸上,亲了亲他手心道:“你看看,我不在这儿么,温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