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靠在兰登怀里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展开巨幅屏幕,泛黄的画面一帧一帧流过,主角是两个不变的人,他们相识相熟,避开人眼悄悄享受片刻的接触,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暗号交流,在摇曳灯影下畅想与对方相关的未来,懵懂地产生情愫却不敢亲吻对方,迫于外界的压力最终分开,一如所有流传的悲剧故事,你该有何种感想?悲伤?遗憾?失而复得的欣喜?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只感到一股荒谬的陌生感。
她是谁?
这一刻你终于理解了08口中的“古怪状态”。你看着过去自己的一举一动,看着她胸腔中燃起自己不能理解的感情,好像灵魂从体内蒸发到半空,抽离地旁观一个陌生人。你不认识她,她不是你。
“你……”你从兰登怀里退出,直视着他,努力遣词造句,“对曾经的我所抱有的感情就是……爱吗?”
“是的,”他颔首,轻声回答,又重新按住你的肩,目光专注得仿佛流浪旅人眺望着遥远的北极星,“现在也是。”
你顿时被潮水般的痛苦和无力俘获,你站直,擦拭干净眼中的液体,清晰地、完整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不放过每个细节,每打量一寸蒙在脑中的薄纱就揭开一层,到最后潮水终于退去,你得以目睹记忆沙滩的完整轮廓。这一刻你终于承认你很喜欢他,你喜欢他漂亮的外形,他自愿服从的姿态,他包含狡猾的真挚笑容,落在你皮肤上的每一个吻与叩在心扉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属于曾经的09,是房屋上一任租客遗留的东西,你无权占有。
你说:“让你产生爱意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兰登抬起你的脸,手指轻柔地拂过你脸颊上干涸的水痕,仿佛在安抚渗血的伤口:“她就在我面前,完好无损。09,人类的记忆是一个漏斗,存在的同时也不停地遗漏着,但不会有谁因为遗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新涌出的液体盖过水痕,你轻声喃喃,“不止被删去了记忆。”
你不能做窃取他人物品的盗贼,于是闭上眼,不让近在咫尺的面容动摇你酝酿好的词句:“最开始你跟我谈判时,问我如果01下达屠杀某族的命令我是否会执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曾经的09会对命令保有质疑,甚至会进行反抗,但是我不会……”你想推开他的手,却在皮肤相贴时如碰着火焰一般猛地颤抖,声音细若虫鸣,“……我不是她。”
这一次,兰登没有即刻否定,他的食指刮过你的下巴,带去挂在那里的水珠,声音像一阵温柔的风:“曾经我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您不认识我,您将我逼到死亡的边缘时没有丝毫犹豫,您做出了和曾经不同的选择。”
话语吹拂进你空荡荡的胸腔,激起微弱的回音,你想起曾经实验进行中兰登缺乏生机的死寂状态,才意识到折磨着他的或许不止是肉体上的疼痛,机械的双耳听不懂他话语拐角中希冀的试探,机械的双眼看不见他伤口中顺着血液淌出的真实心绪,你的刀尖一次次落在血肉之躯上,对于脚下杂草折断的濒死声充耳不闻。你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逃离冲动,仿佛再待在他视线中整个人都会土崩瓦解,兰登按住你,耳边响起的声音温和得让人沉迷。
“但越与您相处,我越能发觉熟悉的东西。09,我并非一成不变的死物,人类的感情也并不是程序设定好的可为与不可为,它更接近一个鲜活的泉眼。您是我的源头,在靠近您的过程中感情便难以抑制地产生,早已覆盖十二年前陈旧落灰的内容,”他靠近你,声音含着一丝轻微的笑意,渗进你动摇的心绪中,“您可以得出现在的自己与过去不同的结论,却不能断定我的感情与您无关,所以……可以不逃避我了吗?”
你感觉外壳在剥落,本能地挡住脸,低声:“我一直在伤害你。”
兰登牵开你的手,让你同他对视,你在他眼底看见低迷的眷恋和迷茫:“我时常能在您身上感觉一些……针对自己的毁灭倾向,您对我的实验似乎是对这一冲动的转嫁,”他故作平淡地笑了一下,手指抚开你泪水沾湿在眼角的发丝,“我说过您的痛苦会让我感到同等的痛苦,您的伤口会让我身体的同一部位流出血来,所以全部转而由我承担,对我来说反而更划算一些。”
他看出了那股时常徘徊于你潜意识中的自毁欲,你的身体是属于整个族群的兵器,你的意识被囚禁在这一坚不可摧的堡垒里,反叛冲动膨胀畸变成毁灭欲,时不时就想弄伤自己来证明自己拥有一丝控制权。
你抬起水雾朦胧的眼睛望他,阳光晒暖的浅蓝海水温柔地将你包裹,像能承受你的一切,能包容你的一切。你松开嘴唇,打湿的气音一点点放出来,手指顺着衣角紧紧抓上去,似乎一松手就会坠入脚底的漆黑深渊。
兰登重新抱住你。你闭上眼,温湿液体渗出眼睫氤在他的衣料上,塑在外表的冰壳融化流淌,树枝遮挡的狭小木屋里,你藏在他怀中,他的手掌按在你的后背,像两粒藏在砖缝里的沙尘,短暂露出的软弱姿态被密不透风地遮住,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
一些迷乱的画面从你眼前飘过,有声音在你耳边絮絮低语,记忆的气泡从松动的石缝间冒出。事实上,你失去的记忆并不是被全部删除,有一部分只是被掩盖住了细节,留下疼痛的触感在你脑中作祟,将你驯化成巴普洛夫的犬,一有逾矩的想法便大作警铃。此刻,借着往事的催化,你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你感觉身体被固定在一张手术床上,右半边视野里一片漆黑,四肢泡在麻痹的触感里,喉咙中燃烧着尖叫过度的灼疼,恐惧凝成软弱的气音一声声漏出。你感觉自己在摇头,在挣扎,在无声地哭泣,反反复复哀求着几句话,不要,不要这样,请不要删除我的记忆,请不要修剪我的人格,除此之外其他惩罚都可以。没有人回应你,大家各做各的事,好像你是个抗拒打疫苗的宠物。半晌一只带白手套的手才进入你的左视野。
那只手里拿着中枢零件,你这才发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拆开了,你保持着清醒被解剖,耳边絮絮作响的声音是别人对于如何修改你的商讨。你首先听到07一板一眼的声音:“09的人格独立性太强,又具有攻击性,上一次我们试图修改她激发了她的反抗,爆发出的攻击能量扭曲了力场,直接撕裂了整个首都星。我建议将她的人格重置,或者清除智能,一举一动直接听从于您……”
房内还有另一个人,手掌温柔地抚上你的额头,声音如天鹅绒落下:“那相当于杀死了她,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07的声音毫无起伏:“具体做法请您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