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之中不时传出男子们声粗而又爽朗的大笑之声,青梅一路只碰到两个宫婢立在廊下,灯黑影暗之中,木头人一般。
贴身侍奉主子自然是光彩之事,但苦也更难捱。就比如这站,只要主子不歇,宫婢们必得要直挺挺木头一样站着的。
青梅进殿,大殿之中灯火通明。一群体量高大,身着锦衣的年青男子们正在西殿聊天,只言片语,青梅猜他们是在聊一次发生在哈密力附近的突袭。
当今皇上登基到如今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大齐犹如一头猛兽一般蚕食周边诸国,疆土越辟越远,几位老王爷功不可没,太子三兄弟都是十二岁上战场,自然也是战功赫赫。有几位哥哥打头,老王爷们膝下的儿孙们将上战场当成很荣耀的事情,所以兄弟们每每聚在一处,张嘴闭嘴论的都是战略。
青梅转身要进东殿,殿中空无一人。她按照赵姑姑的交待,打开靠墙一侧的紫檀大柜,照例将包袱中的衣服整理出来一件件放进去,关上柜门,隔着青金色缀锦带的帷幕,可以看见太子的卧榻,与福宁殿一样的黑檀木大床,直接镶在墙里头,铺的整整齐齐。
案头清供菖蒲,满室淡淡的苏合香,闻之清透。这么多年,想必他的身上,仍还是那股苏合香。
青梅不过一眼便出。行至殿中时,恰西殿里高声阔谈的几位爆出激烈的笑声,似乎是在争执发箭的准头,忽而一物从殿中横飞过来,恰打在青梅的耳朵上并弹远。
青梅捂耳的功夫,从西殿跑出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他远远便伸着手,叫道:“实在抱歉,方才几位兄弟取笑本王的箭法不够准,本王不过想替自己正名而已,谁知打到了你。”
他说着,扶起青梅,要来检视她的耳朵。
青梅虽不识相貌,但听他自称本王,猜着只怕是某位亲王家的儿子,连忙摆手道:“是奴婢冲撞了王爷,奴婢这就告退。”
那人还要说话,西殿中一人语气颇严厉,说道:“张谏,勿要为难那婢子。”
就算八年不曾见,只一声,青梅便能辩出那是张彧的声音。他少年时声音雌雄莫辩,成年之后添了沙哑,来自丹田的钢声依旧,但因那沙哑与沉厚而更加惑人,优美动听。
青梅终究心不甘,出殿时快速回眸,一殿之中,她认出颇为清秀俊朗,眼神带着几分忧郁的初二,以及浓眉大眼国字脸,五官分外标致,一身勇猛之气的初三,还有脑袋略大,内敛而又清秀,最肖皇帝的初四。
独独大皇子张彧,于那十几个年青男子当中,她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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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弟们齐聚一堂,众人皆是围案而聊,惟独初一站在窗前。目送那小宫婢出门,张谏叹道:“人人都言大哥不近女色,今日我才信是真的。否则那样一个美人儿在殿中,你竟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初一也在看那出殿而去的小宫婢。他道:“张谏,那些宫婢所为,是她们的本分差职。她们与你身份相差太远,勿要招惹她们。难道说,到如今你吃过的亏还不够?”
女儿家生的漂亮了,自然要招男子多看一眼,虽身份不同,寻点欢倒也无防,再说,果真有了事情也是姑娘吃亏,与他何干。张谏一笑道:“大哥总是太古板!”
初一拍了把张谏的肩膀,语气颇有几分无赖:“傻孩子!”
似乎是在责备张谏一般,但惟有初一自己知道,他责备的是他自己。
八年前在楚花匠家院子里那一场刺杀,是他此生的噩梦。他到如今都不敢相信自己和三个弟弟都活着。
身为长子,责任在肩,他永不能犯错,可他差点就带着三个弟弟踏入万劫不复之中。张谏没有吃过那种深入刻骨的亏,所以还能笑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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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了六月,离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后娘娘特地恩准,许她们这些眼看出宫的婢子们每天只当半天差,剩下的半天,便是悉心教导新入宫的小婢子们学规矩。教会徒弟,师傅们才能出宫。
再者,宫婢们一年到头都只是素色衣服,正当年的小丫头们,正是爱美的时候,穿的都是素衣,皇后便赏了各色好布料下来,是要叫她们替自己衲几年花式衣服。
许是皇后格外开恩,青梅得的绸缎最多。十样锦、妆花缎、杭绸、苏绣蜀锦,各样都是好几大匹。当年姐姐青玉死的时候,穿着一生之中最值价的华贵衣服,被长剑刺穿胸膛的那一幕叫青梅死不能忘。
所以她一见这些好布料便惊心,遂也不肯替自己衲制衣服,只将绸缎分送给了后宫六局中顽的较好的小姐妹们。而自己闲暇,也只帮着赵姑姑替太子张彧衲中衣。一个月的时间,光袜子都衲了好几十双,足够他一年的穿着。
转眼七夕。自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宫婢们非但可以放出宫,而且每年一度七夕节的时候,宫中会在浣秋阁举办乞巧会。
乞巧会上,朝中五品以下未有妻者,边关无妻的将士,以及本年新过榜的进士们,都有资格入阁,与八月份眼看放出宫的宫婢们彼此相看,若有看对眼者,帝后会亲自赐婚,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青梅的名字亦在其中。
赵姑姑亲自替她打扮,琥珀色素面杭绸褙子,烟灰色的素湘裙,蛾髻簪花,白肤胜芙蓉,唇不点而红,眉不扫而黛,素了八年,平生头一回打扮,青梅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同院子住的小丫头们几乎要惊掉了下巴。